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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雜學十一


  性的心理,這於我益處很大,我平時提及總是不惜表示感謝的。從前在論自己的文章一文中曾云:

  「我的道德觀恐怕還當說是儒家的,但左右的道與法兩家也都有點參合在內,外邊又加了些現代科學常識,如生物學人類學以及性的心理,而這末一點在我更為重要。古人有面壁悟道的,或是看蛇鬥蛙跳懂得寫字的道理,我卻從妖精打架上想出道德來,恐不免為傻大姐所竊笑吧。」本來中國的思想在這方面是健全的,如《禮記》上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又《莊子》設為堯舜問答,嘉孺子而哀婦人,為聖王之所用心,氣象很是博大。但是後來文人墮落,漸益不成話說,我曾武斷的評定,只要看他關於女人或佛教的意見,如通順無疵,才可以算作甄別及格,可是這是多麼不容易呀。

  近四百年中也有過李贄王文祿俞正燮諸人,能說幾句合於情理的話,卻終不能為社會所容認,俞君生於近世,運氣較好,不大挨駡,李越縵只嘲笑他說,頗好為婦人出脫,語皆偏譎,似謝夫人所謂出於周姥者。這種出於周姥似的意見實在卻極是難得,榮啟期生為男子身,但自以為幸耳,若能知哀婦人而為之代言,則已得聖王之心傳,其賢當不下於周公矣。我輩生在現代的民國,得以自由接受性心理的新知識,好像是拿來一節新樹枝接在原有思想的老幹上去,希望能夠使他強化,自然發達起來,這個前途遼遠一時未可預知,但於我個人總是覺得頗受其益的。這主要的著作當然是藹理斯的《性的心理研究》。

  此書第一冊在一八九八年出版,至一九一〇年出第六冊,算是全書完成了,一九二八年續刊第七冊,仿佛是補遺的性質。一九三三年即民國二十二年,藹理斯又刊行了一冊簡本《性的心理》,為現代思想的新方面叢書之一,其時著者蓋已是七十四歲了。我學了英文,既不讀沙士比亞,不見得有什麼用處,但是可以讀藹理斯的原著,這時候我才覺得,當時在南京那幾年洋文講堂的功課可以算是並不白費了。性的心理給予我們許多事實與理論,這在別的性學大家如福勒耳,勃洛赫,鮑耶爾,凡特威耳特諸人的書裡也可以得到,可是那從明淨的觀照出來的意見與論斷,卻不是別處所有,我所特別心服者就在於此。

  從前在《夜讀抄》中曾經舉例,敘說藹理斯的意見,以為性欲的事情有些無論怎麼異常以至可厭惡,都無責難或干涉的必要,除了兩種情形以外,一是關係醫學,一是關係法律的。這就是說,假如這異常的行為要損害他自己的健康,那麼他需要醫藥或精神治療的處置,其次假如這要損及對方的健康或權利,那麼法律就應加以干涉。這種意見我覺得極有道理,既不保守,也不急進,據我看來還是很有點合於中庸的吧。說到中庸,那麼這頗與中國接近,我真相信如中國保持本有之思想的健全性,則對於此類意思理解自至容易,就是我們現在也正還托這庇蔭,希望思想不至於太烏煙瘴氣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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