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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雜學三


  我學國文的經驗,在十八九年前曾經寫了一篇小文,約略說過。中有雲,經可以算讀得也不少了,雖然也不能算多,但是我總不會寫,也看不懂書,至於禮教的精義尤其茫然,乾脆一句話,以前所讀的書於我無甚益處,後來的能夠略寫文字,及養成一種道德觀念,乃是全從別的方面來的。關於道德思想將來再說,現在只說讀書,即是看了紙上的文字懂得所表現的意思,這種本領是怎麼學來的呢。簡單的說,這是從小說看來的。

  大概在十三至十五歲,讀了不少的小說,好的壞的都有,這樣便學會了看書。由《鏡花緣》,《儒林外史》,《西遊記》,《水滸傳》等漸至《三國演義》,轉到《聊齋志異》,這是從白話轉入文言的徑路。教我懂文言,並略知文言的趣味者,實在是這《聊齋》,並非什麼經書或是《古文析義》之流。《聊齋志異》之後,自然是那些《夜談隨錄》,《淞隱漫錄》等的假《聊齋》,一變而轉入《閱微草堂筆記》,這樣,舊派文言小說的兩派都已經入門,便自然而然的跑到唐代叢書裡邊去了。這種經驗大約也頗普通,嘉慶時人鄭守庭的《燕窗閒話》中也有相似的記錄,其一節雲,「予少時讀書易於解悟,乃自旁門入。

  憶十歲隨祖母祝壽于西鄉顧宅,陰雨兼旬,幾上有《列國志》一部,翻閱之,解僅數語,閱三四本後解者漸多,複從頭翻閱,解者大半。歸家後即借說部之易解者閱之,解有八九。除夕侍祖母守歲,竟夕閱《封神傳》半部,《三國志》半部,所有細評無暇詳覽也。後讀《左傳》,其事蹟已知,但於字句有不明者,講說時盡心諦聽,由是閱他書益易解矣。」不過我自己的經歷不但使我瞭解文義,而且還指引我讀書的方向,所以關係也就更大了。唐代叢書因為板子都欠佳,至今未曾買好一部,我對於他卻頗有好感,裡邊有幾種書還是記得,我的雜覽可以說是從那裡起頭的。

  小時候看見過的書,雖本是偶然的事,往往留下很深的印象,發生很大的影響。《爾雅音圖》,《毛詩品物圖考》,《毛詩草木疏》,《花鏡》,《篤素堂外集》,《金石存》,《剡錄》,這些書大抵並非精本,有的還是石印,但是至今記得,後來都搜得收存,興味也仍存在。說是幼年的書全有如此力量麼,也並不見得,可知這裡原是也有別擇的。《聊齋》與《閱微草堂》是引導我讀古文的書,可是後來對於前者我不喜歡他的詞章,對於後者討嫌他的義理,大有得魚忘筌之意。唐代叢書是雜學入門的課本,現在卻亦不能舉出若干心喜的書名,或者上邊所說《爾雅音圖》各書可以充數,這本不在叢書中,但如說是以從唐代叢書養成的讀書興味,在叢書之外別擇出來的中意的書,這說法也是可以的吧。這個非正宗的別擇法一直維持下來,成為我搜書看書的準則。

  這大要有八類。一是關於《詩經》《論語》之類。二是小學書,即《說文》《爾雅》《方言》之類。三是文化史料類,非志書的地志,特別是關於歲時風土物產者,如《夢憶》,《清嘉錄》,又關於亂事如《思痛記》,關於倡優如《板橋雜記》等。四是年譜日記遊記家訓尺牘類,最著的例如《顏氏家訓》,《入蜀記》等。五是博物書類,即《農書》《本草》,《詩疏》《爾雅》各本亦與此有關係。六是筆記類,範圍甚廣,子部雜家大部分在內。七是佛經之一部,特別是舊譯《譬喻》《因緣》《本生》各經,大小乘戒律,代表的語錄。八是鄉賢著作。

  我以前常說看閒書代紙煙,這是一句半真半假的話,我說閒書,是對於新舊各式的八股文而言,世間尊重八股是正經文章,那麼我這些當然是閒書罷了,我順應世人這樣客氣的說,其實在我看來原都是很重要極嚴肅的東西。重複的說一句,我的讀書是非正統的。因此常為世人所嫌憎,但是自己相信其所以有意義處亦在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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