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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雜學二


  日本舊書店的招牌上多寫著和漢洋書籍云云,這固然是店鋪裡所有的貨色,大抵讀書人所看的也不出這範圍,所以可以說是很能概括的了。現在也就仿照這個意思,從漢文講起頭來。我開始學漢文,還是在甲午以前,距今已是五十餘年,其時讀書蓋專為應科舉的準備,終日念四書五經以備作八股文,中午習字,傍晚對課以備作試帖詩而已。魯迅在辛亥曾戲作小說,假定篇名曰「懷舊」,其中略述書房情狀,先生講《論語》志于學章,教屬對,題曰紅花,對青桐不協,先生代對曰綠草,又曰,紅平聲,花平聲,綠入聲,草上聲,則教以辨四聲也。此種事情本甚尋常,唯及今提及,已少有知者,故亦不失為值得記錄的好資料。

  我的運氣是,在書房裡這種書沒有讀透。我記得在十一歲時還在讀上中,即是《中庸》的上半卷,後來陸續將經書勉強讀畢,八股文湊得起三四百字,可是考不上一個秀才,成績可想而知。語雲,禍兮福所倚。舉業文沒有弄成功,但我因此認得了好些漢字,慢慢的能夠看書,能夠寫文章,就是說把漢文卻是讀通了。漢文讀通極是普通,或者可以說在中國人正是當然的事,不過這如從舉業文中轉過身來,他會附隨著兩種臭味,一是道學家氣,一是八大家氣,這都是我所不大喜歡的。本來道學這東西沒有什麼不好,但發現在人間便是道學家,往往假多真少,世間早有定評,我也多所見聞,自然無甚好感。家中舊有一部浙江官書局刻方東樹的《漢學商兌》,讀了很是不愉快,雖然並不因此被激到漢學裡去,對於宋學卻起了反感,覺得這麼度量褊窄,性情苛刻,就是真道學也有何可貴,倒還是不去學他好。

  還有一層,我總覺得清朝之講宋學,是與科舉有密切關係的,讀書人標榜道學作為求富貴的手段,與跪拜頌揚等等形式不同而作用則一。這些恐怕都是個人的偏見也未可知,總之這樣使我脫離了一頭羈絆,於後來對於好些事情的思索上有不少的好處。八大家的古文在我感覺也是八股文的長親,其所以為世人所珍重的最大理由我想即在於此。我沒有在書房學過念古文,所以搖頭朗誦像唱戲似的那種本領我是不會的,最初只自看《古文析義》,事隔多年幾乎全都忘了,近日拿出安越堂平氏校本《古文觀止》來看,明瞭的感覺唐以後文之不行,這樣說雖有似明七子的口氣,但是事實無可如何。

  韓柳的文章至少在選本裡所收的,都是些《宦鄉要則》裡的資料,士子做策論,官幕辦章奏書啟,是很有用的,以文學論不知道好處在那裡。念起來聲調好,那是實在的事,但是我想這正是屬￿八股文一類的證據吧。讀前六卷的所謂周秦文以至漢文,總是華實兼具,態度也安詳沉著,沒有那種奔競躁進氣,此蓋為科舉制度時代所特有,韓柳文勃興于唐,盛行至於今日,即以此故,此又一段落也。不佞因為書房教育受得不充分,所以這一關也逃過了,至今想起來還覺得很僥倖,假如我學了八大家文來講道學,那是道地的正統了,這篇談雜學的小文也就無從寫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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