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藹理斯的時代


  上海刊物上有一篇論文,中間提到英國藹理斯,作者斷語云:

  「藹理斯底時代已經過去了。」

  我看了不禁失笑,因為我不曾知道藹理斯有這麼一個他的時代。夫既未曾有,何從過去,今作者斷言其已經過去,是即證明其昔日曾有矣,是誠不佞孤陋寡聞之所得未曾聞者矣。

  藹理斯著作弘富,寒齋所有才只二十六冊,又未嘗精讀專攻,關於他的思想實在懂得很少很淺。但是我知道他是學醫的,他的專門學問是性的心理研究即所謂性學,他也寫過關於夢,遺傳,犯罪學的書,又寫些文化及文藝上的批評文章,他的依據卻總是科學的,以生物學人類學性學為基礎,並非出發於何種主義與理論。所以藹理斯活到現在七十六歲,未曾立下什麼主義,造成一派信徒,建立他的時代,他在現代文化上的存在完全寄託在他的性心理的研究以及由此瞭解人生的態度上面。現代世界雖曰文明,在這點上卻還不大夠得上說是藹理斯的時代,雖然蘇俄多少想學他,而字德國則正努力想和他絕緣,可憐中華民國更不必說了,他的文章大約除《左拉論》外還沒有多少翻譯過來,即使藹理斯真有時代,與中國亦正是風馬牛也,豈不哀哉。

  藹理斯的思想我所最喜歡的是寫在《性的心理研究》第六卷跋文裡的末尾兩節:

  「有些人將以我的意見為太保守,有些人以為太偏激。世上總常有人很熱心的想攀住過去,也常有人熱心的想攫得他們所想像的未來。但是明智的人站在二者之間,能同情於他們,卻知道我們是永遠在於過渡時代。在無論何時,現在只是一個交點,為過去與未來相遇之處,我們對於二者都不能有什麼架打。不能有世界而無傳統,亦不能有生命而無活動。正如赫拉克來多思在現代哲學的初期所說,我們不能在同一川流中入浴二次,雖然如我們在今日所知,川流仍是不斷的回流。沒有一刻無新的晨光在地上,也沒有一刻不見日沒。最好是閒靜地招呼那熹微的晨光,不必忙亂地奔向前去,也不要對於落日忘記感謝那曾為晨光之垂死的光明。

  在道德的世界上我們自己是那光明使者,那宇宙的順程即實現在我們身上。在一個短時間內,如我們願意,我們可以用了光明去照我們路程的周圍的黑暗,正如古代火炬競走——這在路克勒丟思看來似是一切生活的象徵——裡一樣,我們手裡持炬,沿著道路奔向前去。不久就要有人從後面來,追上我們。我們所有的技巧,便在怎樣的將那光明固定的炬火遞在他的手內,我們自己就隱沒到黑暗裡去。」

  這些話在熱心的朋友們看去或者要覺得太冷靜了也未可知,雖然他原是說得很切實的。現在所有的是教徒般的熱誠,天天看著日出於東而沒於西,卻總期望明天是北極的一個長晝,不,便是那麼把太陽當作水月燈掛在頭上的無窮盡的白天。大家都喜歡談「前夜」,正如基督降誕節的夜似的,或者又以古雅語稱之曰子夜。這是一個很神秘的夜,但是這在少信的人也是不容易領解的。藹理斯只看見夜變成晨光,晨光變成夜,世事長此轉變,不是輪回,卻也不見得就是天國近了,不過他還是要跑他的路,到末了將火把交給接替他的人,歸於虛無而無怨尤。這樣,他與那有信仰的明明是隔教的,其將挨駡也是活該,正如一切隔教者之挨駡一樣,但如稱之為時代已經過去則甚不巧妙耳。何也,以彼本未曾有什麼時代也。如要勉強說有,則當在兩性關係趨向解放之地,惜我多年不讀俄文,不能知其究竟也。

  藹理斯是性的心理研究專家,他的時代未知何在,而批評家斷言其已經過去,此真大妙也。細思之,此事實亦不奇,蓋只是滑口說出耳。譬如女子服飾,遠仿巴黎,近模上海,花樣一變,便是過時,思想文藝亦然,大家競競于適時與否,萬一時代已過,難免落伍,乃大糟糕矣。而判定什麼的時代已否過去亦即為批評家之大權,平日常言某也過去,或某也將過去已成慣習,故不禁隨口脫出,不問其有無時代而均斷定其過去矣。其實此種問題最好還是闕疑,如達爾文之進化論,摩耳幹之社會學等,在現今學術界是否已有若干修正,其時代是否過去,皆須仔細考察,未可一口斷定,人非聖賢豈能全知,有所不知亦正是凡人之常,不足為愧也。

  (二十四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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