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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農紀念


  七月十五日夜我們到東京,次日定居本鄉菊阪町。二十日我同妻出去,在大森等處跑了一天,傍晚回寓,卻見梁宗岱先生和陳女士已在那裡相候。談次陳女士說在南京看見報載劉半農先生去世的消息,我們聽了覺得不相信,徐耀辰先生在座也說這恐怕是別一個劉複吧,但陳女士說報上記的不是劉複而是劉半農,又說北京大學給他照料治喪,可見這是不會錯的了。我們將離開北平的時候,知道半農往綏遠方面旅行去了,前後相去不過十日,卻又聽說他病死了已有七天了。世事雖然本來是不可測的,但這實在來得太突然,只覺得出於意外,惘然若失而外,別無什麼話可說。

  半農和我是十多年的老朋友,這回半農的死對於我是一個老友的喪失,我所感到的也是朋友的哀感,這很難得用筆墨紀錄下來。朋友的交情可以深厚,而這種悲哀總是淡泊而平定的,與夫婦子女間沉摯激越者不同,然而這兩者卻是同樣地難以文字表示得恰好。假如我同半農要疏一點,那麼我就容易說話,當作一個學者或文人去看,隨意說一番都不要緊。很熟的朋友卻只作一整個的人看,所知道的又太多了,要想分析想挑選了說極難著手,而且褒貶稍差一點分量,心裡完全明瞭,就覺得不誠實,比不說還要不好。荏苒四個多月過去了,除了七月二十四日寫了一封信給半農的長女小蕙女士外,什麼文章都沒有寫,雖然有三四處定期刊物叫我做紀念的文章,都謝絕了,因為實在寫不出。九月十四日,半農死後整兩個月,在北京大學舉行追悼會,不得不送一副挽聯,我也只得寫這樣平凡的幾句話去:

  十七年爾汝舊交,追憶還從卯字號。
  廿餘日馳驅大漠,歸來竟作丁令威。

  這是很空虛的話,只是儀式上所需的一種裝飾的表示而已。學校決定要我充當致辭者之一,我也不好拒絕,但是我仍是明白我的不勝任,我只能說說臨時想出來的半農的兩種好處。其一是半農的真。他不裝假,肯說話,不投機,不怕罵,一方面卻是天真爛漫,對什麼人都無惡意。其二是半農的雜學。他的專門是語音學。但他的興趣很廣博,文學美術他都喜歡,做詩,寫字,照相,搜書,講文法,談音樂。有人或者嫌他雜,我覺得這正是好處,方面廣,理解多,于處世和治學都有用,不過在思想統一的時代自然有點不合式。我所能說者也就是極平凡的這寥寥幾句。

  前日閱《人間世》第十六期,看見半農遺稿《雙鳳凰專齋小品文》之五十四,讀了很有所感。其題目曰「記硯兄之稱」,文云:

  「余與知堂老人每以硯兄相稱,不知者或以為兒時同窗友也。其實余二人相識,餘已二十七,豈明已三十三。時餘穿魚皮鞋,猶存上海少年滑頭氣,豈明則蓄濃髯,戴大絨帽,披馬夫式大衣,儼然一俄國英雄也。越十年,紅胡入關主政,北新封,語絲停,李丹忱捕,餘與豈明同避菜廠胡同一友人家。小廂三楹,中為膳食所,左為寢室,席地而臥,右為書室,室僅一桌,桌僅一硯。寢,食,相對枯坐而外,低頭共硯寫文而已,硯兄之稱自此始。居停主人不許多友來視,能來者余妻豈明妻而外,僅有徐耀辰兄傳遞外間消息,日或三四至也。時為民國十六年,以十月二十四日去,越一星期歸,今日思之,亦如夢中矣。」

  這文章寫得頗好,文章裡邊存著作者的性格,讀了如見半農其人。民國六年春間我來北京,在《新青年》中初見到半農的文章,那時他還在南方,留下一種很深的印象,這是幾篇《靈霞館筆記》,覺得有清新的生氣,這在別人筆下是沒有的。現在讀這遺文,恍然記及十七年前的事,清新的生氣仍在,雖然更加上一點蒼老與著實了。但是時光過得真快,魚皮鞋子的故事在今日活著的人裡只有我和玄同還知道吧,而菜廠胡同一節說起來也有車過腹痛之感了。

  前年冬天半農同我談到蒙難紀念,問這是那一天,我查舊日記,恰巧民國十六年中有幾個月不曾寫,於是查對《語絲》末期出版月日等等,查出這是在十月廿四,半農就說下回我們要大舉請客來作紀念,我當然贊成他的提議。去年十月不知道怎麼一混大家都忘記了,今年夏天半農在電話裡還說起,去年可惜又忘記了,今年一定要舉行。然而半農在七月十四日就死了,計算到十月廿四恰是一百天。

  昔時筆禍同蒙難,菜廠幽居亦可憐。
  算到今年逢百日,寒泉一盞薦君前。

  這是我所作的打油詩,九月中只寫了兩首,所以在追悼會上不曾用,今見半農此文,便拿來題在後面。所雲菜廠在北河沿之東,是土肥原的舊居,居停主人即土肥原的後任某少佐也,秋天在東京本想去訪問一下,告訴他半農的消息,後來聽說他在長崎,沒有能見到。

  還有一首打油詩,是擬近來很時髦的瀏陽體的,結果自然是仍舊擬不像,其辭曰:

  漫雲一死恩仇泯,海上微聞有笑聲。
  空向刀山長作揖,阿旁牛首太猙獰。

  半農從前寫過一篇《作揖主義》,反招了許多人的咒駡。我看他實在並不想侵犯別人,但是人家總喜歡罵他,仿佛在他死後還有人罵。本來罵人沒有什麼要緊,何況又是死人,無論罵人或頌揚人,裡邊所表示出來的反正都是自己。我們為了交誼的關係,有時感到不平,實在是一種舊的慣性,倒還是看了自己反省要緊。譬如我現在來寫紀念半農的文章,固然並不想罵他,就是空虛地說上好些好話,于半農了無損益,只是自己出乖露醜。所以我今日只能說這些閒話,說的還是自己,至多是與半農的關係罷了,至於目的雖然仍是紀念半農。半農是我的老朋友之一,我很悼惜他的死。在有些不會趕時髦結識新相好的人,老朋友的喪失實在是最可悼惜的事。

  民國二十三年十一月三十日,于北平苦茶庵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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