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隅卿紀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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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廉(1893-1935),字隅卿。浙江鄞縣人。近現代著名的藏書家,小說戲曲家。曾任北平孔德學校總務長,北平師範大學、北京大學教授。】 隅卿去世於今倏忽三個月了。當時我就想寫一篇小文章紀念他,一直沒有能寫,現在雖然也還是寫不出,但是覺得似乎不能再遲下去了。日前遇見叔平,知道隅卿已於上月在寧波安厝,那麼他的體魄便已永久與北平隔絕,真有去者日以疏之懼。陶淵明《擬挽歌辭》云: 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何其言之曠達而悲哀耶。恐隅卿亦有此感,我故急急地想寫了此文也。 我與隅卿相識大約在民國十年左右,但直到十四年我擔任了孔德學校中學部的兩班功課,我們才時常相見。當時系與玄同尹默包辦國文功課,我任作文讀書,曾經給學生講過一部《孟子》,《顏氏家訓》,和幾卷《東坡尺牘》。隅卿則是總務長的地位,整天坐在他的辦公室裡,又正在替孔德圖書館買書,周圍堆滿了舊書頭本,常在和書賈交涉談判。我們下課後便跑去閒談,雖然知道很妨害他的辦公,可是也總不能改,除我與玄同以外還有王品青君,其時他也在教書,隨後又添上了建功耀辰,聚在一起常常談上大半天。 閒談不夠,還要大吃,有時也叫廚房開飯,平常大抵往外邊去要,最普通的是森隆,一亞一,後來又有玉華台。民十七以後移在宗人府辦公,有一天夏秋之交的晚上,我們幾個人在屋外高臺上喝啤酒汽水談天一直到夜深,說起來大家都還不能忘記,但是光陰荏苒,一年一年地過去,不但如此盛會於今不可複得,就是那時候大家的勇氣與希望也已消滅殆盡了。 隅卿多年辦孔德學校,費了許多的心,也吃了許多的苦。隅卿是不是老同盟會我不曾問過他,但看他含有多量革命的熱血,這有一半蓋是對於國民黨解放運動的響應,卻有一大半或由於對北洋派專制政治的反抗。我們在一起的幾年裡,看見隅卿好幾期的活動,在「執政」 治下有三一八時期與直魯軍時期的悲苦與屈辱,軍警露刃迫脅他退出宗人府,不久連北河沿的校舍也幾被沒收,到了「大元帥」 治下好像是疔瘡已經腫透離出毒不遠了,所以減少沉悶而發生期待,覺得黑暗還是壓不死人的。奉軍退出北京的那幾天他又是多麼興奮,親自跑出西直門外去看姍姍其來的山西軍,學校門外的青天白日旗恐怕也是北京城裡最早的一張吧。光明到來了,他回到宗人府去辦起學校來,我們也可以去閒談了幾年。可是北平的情形愈弄愈不行,隅卿於二十年秋休假往南方,接著就是九一八事件,通州密雲成了邊塞,二十二年冬他回北平來專管孔德圖書館,那時復古的濁氣又已彌漫國中,到了二十四年春他也就與世長辭了。 孔德學校的教育方針向來是比較地解放的向前的,在現今的風潮中似乎最難於適應,這是一個難問題,不過隅卿早死了一年,不及見他親手苦心經營的學校裡學生要從新男女分了班去讀經做古文,使他比在章士釗劉哲時代更為難過,那也可以說是不幸中之大幸了罷。 隅卿的專門研究是明清的小說戲曲,此外又搜集四明的明末文獻。末了的這件事是受了清末的民族革命運動的影響,大抵現今的中年人都有過這種經驗,不過表現略有不同,如七先生寫到清乾隆帝必稱曰弘曆亦是其一。因為這些小說戲曲從來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所以隅卿自稱曰不登大雅文庫,後來得到一部二十回本的《平妖傳》,又稱平妖堂主人,嘗複刻書中插畫為箋紙,大如冊頁,分得一匣,珍惜不敢用,又別有一種畫箋,似刻成未印,今不可得矣。居南方時得話本二冊,題曰「雨窗集」 「欹枕集」,審定為清平山堂同型之本,舊藏天一閣者也,因影印行世,請兼士書額雲雨窗欹枕室,友人或戲稱之為雨窗先生。隅卿用功甚勤,所為劄記及考訂甚多,平素過於謙退不肯發表,嘗考馮夢龍事蹟著作甚詳備,又抄集遺文成一卷,屢勸其付印亦未允。吾鄉朱君得馮夢龍編《山歌》十卷,為《童癡二弄》之一種,以抄本見示令寫小序,我草草寫了一篇,並囑隅卿一考證之,隅卿應諾,假抄本去影寫一過,且加丹黃,乃亦未及寫成,惜哉。龍子猷殆亦命薄如紙不亞于袁中郎,竟不得隅卿為作佳傳以一發其幽光耶。 隅卿行九,故嘗題其劄記曰「勞久筆記」。馬府上的諸位弟兄我都相識,二先生幼漁是國學講習會的同學,民國元年我在浙江教育司的樓上「臥治」的時候他也在那裡做視學,認識最早,四先生叔平,五先生季明,七先生太玄居士,也都很熟,隅卿因為孔德學校的關係,見面的機會所以更特別的多。但是隅卿無論怎樣地熟習,相見還是很客氣地叫啟明先生,這我當初聽了覺得有點局促,後來聽他叫玄同似乎有時也是如此,就漸漸習慣了,這可以見他性情上拘謹的一方面,與喜談諧的另一方面是同樣地很有意思的。今年一月我聽朋友說,隅卿因怕血壓高現在戒肉食了,我笑說道,他是老九,這還早呢。 但是不到一個月光景,他真死了,二月十七日藍少鏗先生在東興樓請吃午飯,在那裡遇見隅卿幼漁,下午就一同去看廠甸,我得了一冊木板的《訄書》,此外還有些黃虎癡的《湖南風物志》與王西莊的《練川雜詠》等,傍晚便在來薰閣書店作別。聽說那天晚上同了來薰閣主人陳君去看戲,第二天是陰曆上元,他還出去看街上的燈,一直興致很好,到了十九日下午往北京大學去上小說史的課,以腦出血卒。當天夜裡我得到王淑周先生的電話,同豐一雇了汽車到協和醫院去看,已經來不及了。次日大殮時又去一看,二十一日在上官菜園觀音院接三,送去一副挽聯,只有十四個字: 月夜看燈才一夢, 雨窗欹枕更何人。 中年以後喪朋友是很可悲的事,有如古書,少一部就少一部,此意惜難得恰好地達出,挽聯亦只能寫得像一副挽聯就算了。 二十四年五月十五日,在北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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