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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散策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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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從東京舊書店買到一本書,覺得非常喜歡,雖然原來只是很普通的一卷隨筆。這是永井荷風所著的《日和下馱》,一名「東京散策記」,內共十一篇,從大正三年夏起陸續在《三田文學》月刊上發表,次年冬印成單行本,以後收入「明治大正文學全集」及「春陽堂文庫」中,現在極容易買到的。但是我所得的乃是初板原本,雖然那兩種翻印本我也都有,文章也已讀過,不知怎的卻總覺得原本可喜,鉛印洋紙的舊書本來難得有什麼可愛處,有十七幅膠板的插畫也不見得可作為理由,勉強說來只是書品好罷。 此外或者還有一點感情的關係,這比別的理由都重要,便是一點兒故舊之誼,改訂縮印的書雖然看了便利,卻缺少一種親密的感覺,說讀書要講究這些未免是奢侈,那也可以說,不過這又與玩古董的買舊書不同,因為我們既不要宋本或季滄葦的印,也不能出大價錢也。《日和下馱》出版於大正四年(一九一五),正是二十年前,絕板已久,所以成了珍本,定價金一圓,現在卻加了一倍,幸而近來匯兌頗低,只要銀一元半就成了。 永井荷風最初以小說得名,但小說我是不大喜歡的,我讀荷風的作品大抵都是散文筆記,如《荷風雜稿》,《荷風隨筆》,《下谷叢話》,《日和下馱》與《江戶藝術論》等。《下谷叢話》是森鷗外的《伊澤蘭軒傳》一派的傳記文學,講他的外祖父鷲津毅堂的一生以及他同時的師友,我讀了很感興趣,其第十九章中引有大沼枕山的絕句,我還因此去搜求了《枕山詩鈔》來讀。隨筆各篇都有很好的文章,我所最喜歡的卻是《日和下馱》。 《日和下馱》這部書如副題所示是東京市中散步的記事,內分《日和下馱》,《淫祠》,《樹》,《地圖》,《寺》,《水附渡船》,《露地》,《閑地》,《崖》,《阪》,《夕陽附富士眺望》等十一篇。「日和下馱」(Hiyorigeta)本是木屐之一種,意雲晴天屐,普通的木屐兩齒幅寬,全屐用一木雕成,日和下馱的齒是用竹片另外嵌上去的,趾前有覆,便於踐泥水,所以雖稱曰晴天屐而實乃晴雨雙用屐也。為什麼用作書名,第一篇的發端說的很明白: 「長的個兒本來比平常人高,我又老是穿著日和下馱拿著蝙蝠傘走路。無論是怎麼好晴天,沒有日和下馱與蝙蝠傘總不放心。這是因為對於通年多濕的東京天氣全然沒有信用的緣故。容易變的是男子的心與秋天的天氣,此外還有上頭的政事,這也未必一定就只如此。春天看花時節,午前的晴天到了午後二三時必定刮起風來,否則從傍晚就得下雨。梅雨期間可以不必說了。入伏以後更不能預料什麼時候有沒有驟雨會沛然下來。」 因為穿了日和下馱去憑弔東京的名勝,故即以名篇,也即以為全書的名稱。荷風住紐約巴黎甚久,深通法蘭西文學,寫此文時又才三十六歲,可是對於本國的政治與文化其態度非常消極,幾乎表示極端的憎惡。在前一年所寫的《江戶藝術論》中說的很明白,如浮世繪的鑒賞第三節云: 「在油畫的色裡有著強的意味,有著主張,能表示出製作者的精神。與這正相反,假如在木板畫的瞌睡似的色彩裡也有製作者的精神,那麼這只是專制時代萎靡的人心之反映而已。這暗示出那樣暗黑時代的恐怖與悲哀與疲勞,在這一點上我覺得正如聞娼婦啜泣的微聲,深不能忘記那悲苦無告的色調。我與現社會相接觸,常見強者之極其橫暴而感到義憤的時候,想起這無告的色彩之美,因了潛存的哀訴的旋律而將暗黑的過去再現出來,我忽然瞭解東洋固有的專制的精神之為何,深悟空言正義之不免為愚了。 希臘美術發生於以亞坡隆為神的國土,浮世繪則由與蟲豸同樣的平民之手製作於日光曬不到的小胡同的雜院裡。現在雖雲時代全已變革,要之只是外觀罷了。若以合理的眼光一看破其外皮,則武斷政治的精神與百年以前毫無所異。江戶木板畫之悲哀的色彩至今全無時間的間隔,深深沁入我們的胸底,常傳親密的私語者,蓋非偶然也。」 在《日和下馱》第一篇中有同樣的意思,不過說得稍為和婉: 「但是我所喜歡曳屐走到的東京市中的廢址,大抵單是平凡的景色,只令我個人感到興趣,卻不容易說明其特徵的。例如一邊為炮兵工廠的磚牆所限的小石川的富阪剛要走完的地方,在左側有一條溝渠。沿著這水流,向著蒟蒻閻魔去的一個小胡同,即是一例。兩傍的房屋都很低,路也隨便彎來彎去,洋油漆的招牌以及仿洋式的玻璃門等一家都沒有,除卻有時飄著冰店的旗子以外小胡同的眺望沒有一點什麼色彩,住家就只是那些裁縫店烤白薯店粗點心店燈籠店等,營著從前的職業勉強度日的人家。我在新開路的住家門口常看見堂皇地掛著些什麼商會什麼事務所的木牌,莫名其妙地總對於新時代的這種企業引起不安之念,又關於那些主謀者的人物很感到危險。倒是在這樣貧窮的小胡同裡營著從前的職業窮苦度日的老人們,我見了在同情與悲哀之上還不禁起尊敬之念。同時又想到這樣人家的獨養女兒或者會成了介紹所的餌食現今在什麼地方當藝妓也說不定,於是照例想起日本固有的忠孝思想與人身賣買的習慣之關係,再下去是這結果所及于現代社會之影響等,想進種種複雜的事情裡邊去了。」 本文十篇都可讀,但篇幅太長,其《淫祠》一篇最短,與民俗相關亦很有趣,今錄於後。 「往小胡同去罷,走橫街去罷。這樣我喜歡走的,格拉格拉地拖著晴天屐走去的裡街,那裡一定會有淫祠。淫祠從古至今一直沒有受過政府的庇護。寬大地看過去,讓它在那裡,這已經很好了,弄得不好就要被拆掉。可是雖然如此現今東京市中淫祠還是數不清地那麼多。我喜歡淫祠。給小胡同的風景添點情趣,淫祠要遠在銅像之上有審美的價值。本所深川一帶河流的橋畔,麻布芝區的極陡的坡下,或是繁華的街的庫房之間,多寺院的後街的拐角,立著小小的祠以及不蔽風雨的石地藏,至今也還必定有人來掛上還願的扁額和奉獻的手巾,有時又有人來上香的。 現代教育無論怎樣努力想把日本人弄得更新更狡猾,可是至今一部分的愚昧的民心也終於沒有能夠奪去。在路傍的淫祠許願祈禱,在破損的地藏尊的脖上來掛圍巾的人們或者賣女兒去當藝妓也未可知,自己去做俠盜也未可知,專夢想著銀會和彩票的僥倖也未可知。不過他們不會把別人的私行投到報紙上去揭發以圖報復,或借了正義人道的名來敲竹槓迫害人,這些文明的武器的使用法他們總是不知道的。 淫祠在其緣起及靈驗上大抵總有荒唐無稽的事,這也使它帶有一種滑稽之趣。 對那歡喜天要供油炸的饅頭,對大黑天用雙叉的蘿蔔,對稻荷神獻奉油豆腐,這是誰都知道的事。芝區日蔭町有供鯖魚的稻荷神,在駒入地方又有獻上沙鍋的沙鍋地藏,祈禱醫治頭痛,病好了去還願,便把一個沙鍋放在地藏菩薩的頭上。禦廄河岸的榧寺裡有醫好牙痛的吃糖地藏,金龍山的廟內則有供鹽的鹽地藏。在小石川富阪的源覺寺的閻魔王是供蒟蒻的,對於大久保百人町的鬼王則供豆腐,以為治好疥瘡的謝禮。向島弘福寺裡的有所謂石頭的老婆婆,人家供炒蠶豆,求她醫治小孩的百日咳。 天真爛漫的而又那麼鄙陋的此等愚民的習慣,正如看那社廟滑稽戲和醜男子舞,以及猜謎似的那還願的扁額上的拙稚的繪畫,常常無限地使我的心感到慰安。這並不單是說好玩。在那道理上議論上都無可說的荒唐可笑的地方,細細地想時卻正感著一種悲哀似的莫名其妙的心情也。」 關於民俗說來太繁且不作注,單就蒟蒻閻魔所愛吃的東西說明一點罷。蒟蒻是一種天南星科的植物,其根可食,五代時源順撰《和名類聚抄》卷九引《文選·蜀都賦》注云:蒟蒻,其根肥白,以灰汁煮則凝成,以苦酒淹食之,蜀人珍焉。《本草綱目》卷十六敘其制法甚詳云: 「經二年者根大如碗及芋魁,其外理白,味亦麻人,秋後采根,須淨擦或搗或片段,以釅灰汁煮十餘沸,以水淘洗,換水更煮五六遍,即成凍子,切片,以苦酒五味淹食,不以灰汁則不成也。切作細絲,沸湯瀹過,五味調食,狀如水母絲。」 黃本驥編《湖南方物志》卷三引《瀟湘聽雨錄》云: 「《益部方物略》,海芋高不過四五尺,葉似芋而有幹。向見岣嶁峰寺僧所種,詢之名磨芋,幹赤,葉大如茄,柯高二三尺,至秋根下實如芋魁,磨之漉粉成膏,微作膻辛,蔬品中味猶乳酪,似是《方物略》所指,宋祁贊曰木幹芋葉是也。」 金武祥著《粟香四筆》卷四有一則云: 「濟南王培荀雪嶠《聽雨樓隨筆》雲,蒟醬張騫至西南夷食之而美,擅名蜀中久矣。來川物色不得,問土人無知者。家人買黑豆腐,蓋村間所種,俗名茉芋,實蒟蒻也,形如芋而大,可作腐,色黑有別味,未及豆腐之滑膩。蒟蒻一名鬼頭,作腐時人多語則味澀,或雲多語則作之不成。乃知蒟醬即此,俗間日用而不知,可笑也。遙攜饞口入西川,蒟醬曾聞自漢年,腐已難堪兼色黑,虛名應共笑張騫。茉芋亦名黑芋,生食之口麻。」 蒟蒻俗名黑豆腐,很得要領,這是民間或小兒命名的長處。在中國似乎不大有人吃,要費大家的力氣來考證,在日本乃是日常副食物,真是婦孺皆知,在俗諺中也常出現,此正是日本文學風物志中一好項目。在北平有些市場裡現已可買到,其制法與名稱蓋從日本輸入,大抵稱為蒟蒻而不叫作黑豆腐也。 (廿四年四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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