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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二 拾遺寅


  十一,性的心理

  性的心理,這於我益處很大,我平時提及總是不惜表示感謝的。從前在論「自己的文章」的一文中曾云:

  「我的道德觀恐怕還當說是儒家的,但左右的道與法兩家也都有點參合在內,外邊又加了些現代科學常識,如生物學人類學以及性的心理,而這末一點在我更為重要。古人有面壁悟道的,或是看蛇鬥蛙跳懂得寫字的道理,我卻從妖精打架上想出道德來,恐不免為傻大姐所竊笑吧。」

  本來中國的思想在這方面是健全的,如《禮記》上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又莊子設為堯舜問答,嘉孺子而哀婦人,為聖王之所用心,氣象很是博大。但是後來文人墮落,漸益不成話說,我曾武斷的評定,只要看他關於女人或佛教的意見,如通順無疵,才可以算甄別及格,可是這多麼不容易呀。近四百年中也有過李贄王文祿俞正燮諸人,能說幾句合於情理的話,卻終不能為社會所容認,俞君生於近世,運氣較好,不大挨駡,李越縵只嘲笑他說,頗好為婦人出脫,語皆偏譎,似謝夫人所謂出於周姥者。這種出於周姥似的意見實在卻極是難得,榮啟期生為男子身,但自以為幸耳,若能知哀婦人而為之代言,則已得聖王之心傳,其賢當不下於周公矣。

  我輩生在現代的民國,得以自由接受性心理的新知識,好像是拿來一節新樹枝接在原有思想的老幹上去,希望能夠使它強化,自然發達起來,這個前途遼遠一時未可預知,但於我個人總是覺得頗受其益的。這主要的著作當然是藹理斯(Havelock Ellis)的《性的心理研究》。此書第一冊在一八九八年出版,至一九一〇年出第六冊,算是全書完成了,一九二八年續刊第七冊,仿佛是補遺的性質。一九三三年藹理斯又刊行了一冊簡本《性的心理》,為現代思想的新方面叢書之一,其時著者蓋已是七十四歲了。我學了英文,既不讀沙士比亞,不見得有什麼用處,但是可以讀藹理斯的原著,這時候我才覺得,當時在南京那幾年洋文講堂的功課可以算是不白費了。

  性的心理給予我們許多事實與理論,這在別的性學大家如福勒耳,勃洛赫,鮑耶爾,凡特威耳特諸人的書裡也可以得到,可是從那明淨的觀照出來的意見與論斷,卻不是別處所有,我所特別心服者就在於此。從前在《夜讀抄》中曾經舉例,敘說藹理斯的意見,以為性欲的事情有些無論怎麼異常以至可厭惡,都無責難或干涉的必要,除了兩種情形以外,一是關係醫學,一是關係法律的。

  這就是說,假如這異常的行為要損害他自己的健康,那麼他需要醫藥或精神治療的處置,其次假如這要損及對方的健康或權利,那麼法律就應加以干涉。這種意見我覺得極有道理,既不保守,也不急進,據我看來還是很有點合於中庸的吧。說到中庸,那麼這有點與中國接近,我真相信如中國保持本有之思想的健全性,則對於此類意思理解自至容易,就是我們現在也正還是托這庇蔭,希望思想不至於太是烏煙瘴氣化也。

  十二,藹理斯的思想

  藹理斯的思想我說他是中庸,這並非無稽,大抵可以說得過去,因為西洋也本有中庸思想,如在古希臘,不過中庸稱為有節,原意雲康健心,反面為過度,原意雲狂恣。藹理斯的文章裡多有這種表示,如《論聖芳濟》中雲,有人以禁欲或耽溺為其生活之唯一目的者,其人將在尚未生活之前早已死了。又雲,生活之藝術,其方法只在於微妙的混和取與合二者而已。《性的心理》第六冊末尾有一篇跋文,最後的兩節云:

  「我很明白有許多人對於我的評論意見不大能夠接受,特別是在末冊裡所表示的。有些人將以我的意見為太保守,有些人以為太偏激。世上總常有人很熱心的想扳住過去,也常有人熱心的想攫得他們所想像的未來。但是明智的人站在二者之間,能同情於他們,卻知道我們是永遠在於過渡時代。在無論何時,現在只是一個交點,為過去與未來相遇之處,我們對於二者都不能有任何怨懟。不能有世界而無傳統,亦不能有生命而無活動。正如赫拉克勒托斯在現代哲學的初期所說,我們不能在同一川流中入浴二次,雖然如我們在今日所知,川流仍是不息的回流著。沒有一刻無新的晨光在地上,也沒有一刻不見日沒。最好是閒靜的招呼那熹微的晨光,不必忙亂的奔向前去,也不要對於落日忘記感謝那曾為晨光之垂死的光明。

  在這道德的世界上,我們自己是那光明使者,那宇宙的歷程即實現在我們身上。在一個短的時間內,如我們願意,我們可以用了光明去照我們路程的周圍的黑暗。正如在古代火把競走——這在路克勒帖烏斯看來似是一切生活的象徵——裡一樣,我們手持火把,沿著道路奔向前去。不久就會有人從後面來,追上我們。我們所有的技巧便在怎樣的將那光明固定的炬火遞在他手內,那時我們自己就隱沒到黑暗裡去。」

  這兩節話我頂喜歡,覺得是一種很好的人生觀,現代叢書本的《新精神》卷首,即以此為題詞,我時常引用,這回是第三次了。藹理斯的專門是醫生,可是他又是思想家,此外又是文學批評家,在這方面也使我們不能忘記他的績業。他于三十歲時刊行《新精神》,中間又有《斷言》一集,《從盧梭到普路斯忒》出版時年已七十六,皆是文學思想論集,前後四十餘年而精神如一,其中如論惠忒曼,加沙諾伐,聖芳濟,《尼可拉先生》的著者勒帖夫諸文,獨具見識,都不是在別人的書中所能見到的東西。

  我曾說,精密的研究或者也有人能做,但是這樣寬闊的眼光,深厚的思想,實在是絕不易再得。事實上當然因為有了這種精神,所以做得那性心理研究的工作,但我們也希望可以從性心理養成一點好的精神,雖然未免有點我田引水,卻是很誠意的願望。由這裡出發去著手于中國婦女問題,正是極好也極難的事,我們小乘的人無此力量,只能守開卷有益之訓,暫以讀書而明理為目的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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