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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五 我的工作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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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北京以後,所做的第二件事乃是重譯英國勞斯的《希臘的神與英雄與人》。我這所謂重譯,實在乃是第二次翻譯,綜計我的翻譯工作這樣重譯的共總有兩種,其它一種乃是希臘人所著的《希臘神話》,與這是屬同類的,這雖然全是出於偶然,但也可見我與希臘神話的緣分是怎樣的深了。這部書的原著者是英國人,照我的計畫是並不在我的翻譯範圍以內,但是它是關於希臘神話的,而且他的人與文章更使我覺得愛好,所以決心要譯它出來。他是有名的古典學者,是勒布古典叢書的編者之一人,自己譯注有農諾斯(Nonnos)的《狄俄女西阿卡》(Dionysiaka)三冊,又通現代希臘語,譯有小說集名曰「在希臘諸島」。他的文章據他小序裡說,是這樣來的: 「這些故事是講給十歲至十二歲的小孩聽過的,因了這些小孩們的批評,意識的或非意識的,都曾得到了許多益處。 這故事講來像是一個連結的整篇的各部分,正如希臘人所想的那麼樣,雖然各人一定的知道他的地方的傳說最是清楚。末了的世系亦於參考上可以有用。這大抵是從赫西俄多斯來的,可是我所利用的古作家,乃是上自荷馬,下至農諾斯。假如我有時候在對話中採用我的想像,那麼荷馬和農諾斯他們也是如此的。」我於書的末尾加上一個附錄,在譯後附記的第五節「關於本書」,有這幾句話: 「這本書因為翻譯過兩遍,所以可以說弄得很有點清楚了。它的好處我可以簡單的舉出兩點來。其一是詼諧。基督教國人講異教的故事,意識的或非意識的表示不敬,以滑稽的形式表現出來,原是可以有的,加上英國人的喜歡幽默,似乎不能算是什麼特別,但是這裡卻有些不同。如四十二節戰神打仗中所說,希臘詩人常對神們開一點玩笑,但他們是一個和氣的種族,也都能好意的接受了。這本是希臘的老百姓的態度,因為自己是如此,所以以為神們也是一樣。著者的友誼的玩笑乃是根據這種人民的詩人的精神和手法而來,自然與清教徒的紳士不是一樣的。其二是簡單。簡單是文章最高的標準,可是很不容易做到。這書裡講有些故事卻能夠達到幾分,說得大一點這是學得史詩的手法,其實民間文學的佳作裡也都是有的。例如第四十四節愛與心的故事,內容頗是複雜,卻那麼剪裁下來,粗枝大葉的卻又疏勁有致,是很不容易的事。又如關於特洛亞的十年戰爭,說起來著實頭緒紛煩,現在只用不和神女的金蘋果等三節就把它結束了,而且所挑選的又是那幾個特別好玩的場面,木馬一段也拋棄了,這種本事實在可以佩服。總之在英美人所做的希臘神話故事書中這一冊實是最好的,理由有如在序文中所說,原著者是深悉神話與希臘兩方面的人,故勝過一般的文學者也。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一日,在北京記。」 全書約可十五萬字,譯稿自九月十三日起手,至十月廿七日譯成,凡四十五日,其中還有十天休息,可以算是很快了。譯好後仍舊寄給康君,由他轉給文化生活出版社刊行,承李芾甘君賞識,親予校勘,這是很可感謝的。本書的運氣總算要比《希臘女詩人》好得多了,它出過好幾版,銷行總在萬冊以上,這在以前是很不容易達到的。古人有句話,敝帚千金,我雖然沒有這種脾氣,可是對於此書卻不免有這樣感情。我因為以不知為不知,對於文學什麼早已關了門,但是也有知之為知之,這仍舊留著小門不曾關閉,如關於神話是也。所以對於神話什麼的問題,仍然是有些主張發表,在原書出版的第二年即民國廿四年,我寫一篇介紹的文章,裡邊發牢騷說: 「可喜別國的小孩子有好書讀,我們獨無。這大約是不可免的。中國是無論如何喜歡讀經的國度,神話這種不經的東西自然不在可讀之列。還有,中國總是喜歡文以載道的。希臘與日本的神話縱然美妙,若論其意義則其一多是儀式的說明,其它又滿是政治的色味,當然沒有意思,這要當作故事聽,又要講的寫的好,而在中國卻偏偏都是少有人理會的。」 現今已是差不多三十年後,情形當然改變了許多了,但是我卻還覺得它印得少,不大有人知道,雖然它的譯文也有缺點,如在譯本序中所說,文句生硬,字義艱深,小學生不容易自己讀懂,這是最大的毛病,有人介紹原書,說自八歲至八十歲的兒童讀了當無不喜歡,我這譯本只好請八十以內的小孩讀了,再去講給八歲以上的小孩聽去吧。寫到這裡,自己不禁苦笑了,再過一兩年真要到八十了,卻還是那樣的喜愛「小人書」,可不是也正是八十歲的小孩,如著者所說,「我常看見小孩們很像那猴子,就只差一條尾巴」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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