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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三 在上海迎接解放


  一月廿六日走出了老虎橋,在近地的馬驥良君家住宿一夜,可是剛吃過晚飯,馬君聽了友人的勸,忽然決定連夜趁車趕往上海去了,我遂獨自佔領他的大床,酣眠了一夜。第二天午前尤君走來找我,乃於下午同了尤君父子乘公共汽車到了下關,那時南京城內已經很亂,當日又有國民黨的兵從浦口退下來,所以下關一帶更是混亂,很不好走路。當時有一位老者同行,蘇州人姓王,也是從老虎橋出來的,不曉得怎麼樣與一個兵相撞了,那兵便其勢洶洶的喝問,「你是什麼人?」王君倉猝答應道,「我是老百姓。」這句話對答得恰好,而且形貌衰老也正相配合,所以幸得免於毆辱,實在是很運氣的了。

  進了車站,看見有一列車輛停在那裡,就擁了上去,那時車上已擠滿了人,我因了尤君父子的幫助,從車窗上進去了,得到一個坐處,尤君父子卻只能站著,後來在過道上放下包裹,也就坐下了。這車大約是下午四五點鐘開行的,到了第二天傍晚這才到上海的北站,足足走了二十四小時,奇怪的是車裡的人在這一晝夜間一動也不動,實在也是不能動,既不要小便,並且不覺得饑渴,車上固無從得水,麵包卻是帶著的,並不想到吃,就只是傻子似的坐著,冬天黑暗的很早,車上沒有電燈,也就只是張著眼在暗中坐著。我不曾有過逃難的經驗,但是這兩天裡異常緊張與窘迫的情形,可以說是經驗到一點,後來想起深深感到奇異,所可異的不單是我個人,乃是全列車的人都會忘記飲食便利,毫無怨言的擔受著那苦難。

  途中有過人來收票,這一件事稍為作為點綴,表明是在坐火車旅行,可是沒有人拿出錢來,都說是什麼部什麼機關的關係,疏散到別處去的,只是口頭一句話,並不拿出什麼證件來,收票的人也沒有要了來看,就這樣的算了。付錢買票的一總不過十個人吧,我同尤君父子依照法定價格一總付了一百多元,但是拿到補的車票來一看,卻是一個人只要十多塊錢,這是什麼理由,大概也不難理解,這裡也無須詞費來加以說明了。

  到了車站,我們坐了兩人乘坐的三輪車,走到北四川路橫浜橋的福德裡,已經是暮色蒼然了,這時我才感覺口渴和想要小便,這其間卻已經過了二十四小時以上了。尤老太太忙著張羅招待客人,一面也佈置祀神的事情,這時我又才知道今日已是陰曆的戊子年的除夕了。從這一天起我就成為尤君府上的食客,白吃白住,有一百九十八天,直到八月十五日這才回到北京來的。其時北京早已解放了,現在我所要說的便是在上海遇到解放的事情。其實這也沒有什麼可說的,因為蟄居橫浜橋頭小樓上,見聞不廣,沒有遇到特別事情,但是有些看到的瑣社會事項,頗有意思,這裡所記的無非就是這些罷了。

  當時在上海的人所最關心的,並不是戰局的如何,因為國民黨的坍台反正是註定的了,而且覺得愈早愈好,其感覺頂傷腦筋的乃是鈔票和銀元的每天的漲落。其實漲的是銀元,落的是鈔票,這乃是一定的,它卻不是一天一變,實在是時刻在變動,所以是生活上極大的威脅,需要隨時警惕著,沒有一刻的安靜。據說有人去喝酒,剛喝了第一碗,及至再要時卻已漲了價了,這決不是什麼假作的話。尤君每天出門去,早上換了錢,等得中午回來時,兌換率已經增高許多了,輒高呼損失不置,及至午後出去,到傍晚回家的時候,又是如此,雖然覺得好笑,可是事實是如此,時時刻刻在吃著虧。

  那時通行的銀元除鷹洋和站人的已經少見外,計有龍洋,大頭和小頭這三種。大頭也稱作袁頭,是民國初年所鑄,上邊是袁世凱的像,還有一種是孫中山像的,但是做的稍差,頭髮式樣有似小孩的樣子,而且似乎銀子的成色也要差一點,實在顯得要貧弱一點,所以就類推的被叫作小頭了。價格以大頭為最高,小頭要略為差些,大約和龍洋相去不遠。我從那年四月裡才重新寫起日記,也不注意這些事,沒有詳細的紀錄,但是買東西的價錢去看,也可以知道一二。四月十日記著托紀生買龍井半斤,四萬三千元,合銀洋七角強,可知那時一塊銀元和金圓券的兌換率大概是六萬。

  可是在四月二十日換袁頭一元計四十一萬,廿八日又換則是一百五十萬,五月四日三百七十萬,十日換龍洋為三百八十萬,十六日換小頭則已是六百五十萬了。同時還有幾項記載,也有比較研究的價值,今匯錄於下:五月十七日買龍井四兩,二百萬。四月十六日買紹興酒一瓶約三斤,二萬八千,二十日又買兩瓶十二萬四千。四月二十日理髮,計五萬五千元,五月十五日理髮一百萬。五月五日寄平信計十六萬,航空四十萬,至廿八日雖已解放,郵資新率未定,仍照金圓券一百二十萬付給。至五月三十一日,買空白摺扇一柄,價五百萬元,這乃是使用金圓券最後的一回了吧。

  那裡卻也記著些好玩的事情,如四月五日上午古魯夫婦來,邀遊城隍廟,平白紀生同行,途遇亢德亦同去,在裡園茶點,六時始回寓,買竹背骨牌一副八千元,古魯所付。後來就常用這骨牌,於那小樓上在四周暴風雨中,玩那古來傳下來的「打五關」的遊戲。又有一回是五月四日,同紀生至巷口小店福德香的樓上吃餛飩,共八十萬元,那一天袁頭的行市是三百七十萬,那麼也只是銀洋兩角多罷了。關於打仗的事情日記裡沒有什麼記載,只有這幾項:

  「十三日陰。徹夜遙聞炮聲。」

  「十七日陰。下午付本裡巷口做鐵門費,大頭一枚,又代紀生付出一枚。」為的是怕潰兵亂入,所以各巷都議做鐵門,每戶出現洋一枚,我與紀生都算作一戶,但是出了錢之後只有一個星期,就整個上海都解放了,鐵門也不見一點影子,大約這些大頭就為所謂保長之流所笑納了吧。鐵門雖然未做,可是招集巷內居民守夜,廿三日大雨夜七至九時本是我的班次,卻由尤君穿了雨衣替我去了。

  「廿五日晴,上午北四川路戒嚴,裡門亦關閉。滬西其時已解放,近地尚有市街戰雲。

  廿六日陰。下午路上已可通行,雖槍聲陸續未斷,如放爆竹。夜大雨,平白往應夜警,地方上頗有訛言,卻並無事。」國民黨兵其實是隨處皆有,福德裡中就有一個,只是他看見形勢日非,早已退歸林下,所以這時就換了一身小褂,站在木柵欄門裡面,以老百姓的身分在看著熱鬧,大家也就不計較了。

  上海一經解放,人心立即安定下來,我就打算等交通恢復,想回北京去了。其時國民黨軍隊還佔據著舟山,時常有飛機來滬騷擾,日記上云:

  「六月廿一日晴。連日國民黨飛機來滬轟炸,可謂風狂行動,上海人卻處之泰然,亦很好。」

  「廿九日陰,午匪機又來擾頗久。」這種情形大概還暫時繼續著,直到舟山解放,這魔手才永遠和中國大陸脫離了。

  我自從老虎橋出來後,沒有寫過一首舊詩,所以或者可以這是絕筆於那篇《擬題壁》了吧。但是在上海卻也曾做過五言絕句,那是應酬人的題花鳥畫的詩,純粹是模仿八股文截搭題的做法的,有些沒有法子搭上,便只得不題,乃是三月十九日所作。現在抄錄幾首在這裡,以留紀念。

  一,月季花白頭翁

  應是春常在,花開滿藥欄。
  白頭相對坐,渾似霧中看。

  二,牡丹雞

  花好在一時,富貴那可恃。
  且聽荒雞鳴,撫劍中宵起。

  三,野菊雞

  寒華正自榮,家禽相對語。
  似告三徑翁,如何不歸去。

  四,木蘭芙蓉鳥

  木蘭發白華,黃鳥如團絮。
  相將送春歸,惆悵不得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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