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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 監獄生活


  到了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終於無條件投降了,抗日戰爭得到勝利,凡是在敵偽時期做過事的人當然要受到處分,不過雖有這個覺悟,而難望能夠得到公平的處理,因為國民黨政府的一個目的是在於「劫收」,並不是為別的事情。我這裡沒有其它寶貝,只有一塊刻著「聖清宗室盛昱」六字的田黃石章,和摩伐陀(Movado)牌的一隻鋼表,一總才值七八百塊錢,也被那帶槍的特務所偷去,幸而他們不要破磚瓦,所以那塊鳳皇磚和永明磚硯總算留下了。

  這是那年十二月六日的事,他們把我帶到有名的炮局胡同的獄舍裡,到第二年五月才用飛機送往南京,共總十二個人,最初住在老虎橋首都監獄的忠舍,隨後又移至義舍,末了又移往東獨居,這是一人一小間,就覺得很是不錯了。這一直住到民國三十八年(一九四九)一月廿六日,那時南京政府已經坍台了,這才叫我們保釋出去,第三天到得上海,正是陰曆的除夕了。

  在北京的炮局是歸中統的特務管理的,諸事要嚴格一點,各人編一個號碼,晚上要分房按號點呼,年過六十的雲予優待,聚居東西大監,特許用火爐取暖,但煤須自己購備,吃飯六人一桌,本來有菜兩缽,亦特予倍給。第二年五月移居南京之後,原是普通監獄,分出一部分作為看守所,都屬￿司法部,便很有些舊時的風氣了。忠舍為看守所的一部,在西北的一角裡,東西相對各有五間房子,每房要住五個人,北面有一個小院子,關起門來倒也自成一個院落。

  住在裡面的人,安定下來就開始募款,記不清那數目了,大約是每月三四十萬吧,給他們做酬勞——這叫做什麼好呢?凡是在忠舍當差的人,自看守以至副所長都有所得,據說只有所長沒有分潤,這是我聽說如此,詳細也不知道。我們沒有錢的也可以不出,反正忠合的住民裡不缺少富翁,他們就負擔下來了,例如有一位乾癟的老頭子,年紀有七十多歲了,是盛宣懷的侄子,是統售鴉片煙的,上上下下都稱他為「老太爺」,便是一例。因為如此,忠舍的管理比較緩和,往來出入可以自由,煙酒什麼違禁物品也可輸入,所裡照例每月也有檢查,但是都是預先知道,由擔任「外役」的人先期收集了,隱藏在板屋的頂上,檢查完畢再一一歸還原主。

  當外役的都是那些短期拘禁的犯竊盜小罪的人,有一個姓沈的少年,卻很有工夫,嘗親自表演,將看守身邊的東西轉眼掏到手裡,有一回同了好些人上法院去,回來檢查的時候,向會計課領了錢出去的人找不到余剩的錢,卻發見在這人的身上了,明知道偷了也是沒用,但看見有好機會便忍不住要技癢了吧。不過這事也有例外,有個剃頭的卻是殺人犯,我曾屢次叫他理髮,問起他的事情,答說是因為鬥毆,與同行的兄弟兩人打架,兩面均拿著傢伙,結果是他打贏了,對方一死一傷,但是他卻吃了官司,初判死刑,後來改處有期徒刑。其人並不兇悍,所以將頭顱託付他,沒有覺得什麼不放心,可是叫殺人犯來剃頭,當初一聽卻是駭人聽聞的了。

  在忠舍大約住有一年的樣子,起居雖然擠得很,卻還能做一點工作,我把一個餅乾洋鐵罐做台,上面放一片板當做小棹子,翻譯了一部英國勞斯(W.H.D.Rouse)所著的《希臘的神與英雄與人》,給了正中書局,沒有出版,解放後經我重新譯了,由文化生活社刊行,書名省作「希臘的神與英雄」了。此外又開始做些舊詩,就是我向來稱它做打油詩的,不過這時不再作那七言律詩了,都是些七言絕句和五言古詩,那是道地的外道詩,七絕是牛山志明和尚的一派,五古則是學寒山子的,不過似乎更是疲賴一點罷了。計共有《忠舍雜詩》二十首,《往昔》五續三十首,《丙戌歲暮雜詩》十一首,這裡除《忠舍雜詩》外都是五言古詩。

  丁亥(一九四七)七月移居東獨居,稍得閒靜,又得商人黃煥之出獄時送我的折疊炕桌,似乎條件盡夠用功了,可是成績不夠好,通計在那裡住了一年半,只看了一部段注《說文解字》,一部王友的《說文釋例》和《說文句讀》,其次則是寫詩,《丁亥暑中雜詩》三十首,《兒童雜事詩》七十二首,和集外的應酬和題畫詩共約一百首。《兒童雜事詩》為七言絕句,最初因讀英國利亞(Edward Lear)的詼諧詩,妙語天成,不可方物,略師其意,寫兒戲趁韻詩數章,迄不能就,唯留存三數首,衍為兒童生活及故事詩各二十四章,後又廣為三編,得七十二章焉。三十七年一年中不曾作詩,是年一月廿七日曾題詩稿之末云:

  「寒暑多作詩,有似發寒熱。間歇現緊張,一冷複一熱。轉眼寒冬來,已過大寒節。這回卻不算,無言對風雪。中心有蘊藏,何能托筆舌。舊稿徒千言,一字不曾說。時日既唐捐,紙墨亦可惜。據榻讀爾雅,寄心在蠓蠛。」

  這時國民黨政府已近末期,獨居裡邊雖然報紙可以潛入,但是沒有人要留心這些,最受歡迎的乃是《觀察》週刊,它的戰爭通信真是犀利透徹,令人佩服。這一年裡所關心的便是時局的變化,盼望這種政府的趕快覆沒,雖然它大吹大擂的裝做勝利歸來的樣子,但人家看去終不像是真的政府,便是那在大行官的法院,和峨冠博帶的法官,也總是做戲一般的予人以偽的感覺,這是很奇怪的也是實在的事情。即如它的最高法院對於我的聲請判決,裡邊有這樣的一節話:

  「次查聲請人所著之《中國的思想問題》,考其內容原屬我國固有之中心思想,但聲請人身任偽職,與敵人立於同一陣線,主張全面和平,反對抗戰國策,此種論文雖難證明為貢獻敵人統治我國之意見,要亦系代表在敵人壓迫下偽政府所發之呼聲,自不能因日本文學報國會代表片岡鐵兵之反對而卸通敵叛國之罪責。」對於那篇《中國的思想問題》,可以看作「貢獻敵人統治我國之意見」,或是「代表在敵人壓迫下偽政府所發之呼聲」,這種武斷羅織的話是本國人的公正法官所應該說的麼?或者此乃是向來法官的口氣也未可知,那麼我只好以「作揖主義」對付之,說大人們這樣說一定是不錯的吧。

  但是這個偽朝廷卻終於坍台了,倉皇解散一切的機關,我遂於民國三十八年一月廿六日離開了老虎橋,這也是很巧的,恰好正是寫那篇蠛蠓詩的一周年,我於當日口占了一首,題目是「擬題壁」,可是實在卻沒有題,只是記在心裡,到了二月八日這才把它記了下來。詩云:

  「一千一百五十日,且作浮屠學閉關,
  今日出門橋上望,菰蒲零落滿溪間。」

  這是賦而比也的打油詩,缺少溫柔敦厚之致,那是沒有法子的,但是比較丙戌(一九四六)六月所做的一首《騎驢》的詩,乃是送給傅斯年的,卻是似乎還要好一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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