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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 先母事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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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三十二年(一九四三)這年在我是一個災禍很重的年頭,因為在那年裡我的母親故去了。我當時寫了一篇《先母事略》,同訃聞一起印發了,日前偶然找著底稿,想就把它拿來抄在這裡,可是無論怎麼也找不到了,所以只好起頭來寫,可能與原來那篇稍有些出入了吧。 先母姓魯,名瑞,會稽東北鄉的安橋頭人。父名希曾,是前清舉人,曾任戶部司員,早年告退家居,移家于皇甫莊,與範嘯風(著《越諺》的範寅)為鄰,先君伯宜公進學的時候,有一封賀信寫給介孚公,是範嘯風代筆的,底稿保存在我這裡,裡邊有「弟有三嬌,從此無白衣之客,君惟一愛,居然繼黃卷之兒」,是頗有參考價值的。先母共有兄弟五人,自己居第四,姊妹三人則為最小的,所以在母家被稱為小姑奶奶。先君進學的年代無可考了,唯希曾公於光緒十年甲申(一八八四)去世,所以可見這當更在其前。 先母生於咸豐七年丁巳(一八五七)十一月十九日,卒於民國三十二年癸未(一九四三)四月二十二日,享年八十七歲。先母生子女五人,長樟壽,即樹人,次壽,即作人,次端姑,次松壽,即建人,次椿壽。端姑未滿一歲即殤,先君最愛憐她,死後葬於龜山殯舍之外,親自題碑曰,周端姑之墓,周伯宜題,後來遷移合葬於逍遙,此碑遂因此失落了。 椿壽則于六歲時以肺炎殤,亦葬於龜山,其時距先君之喪不及二年,先母更特別悲悼,以椿壽亦為先君所愛,臨終時尚問「老四在哪裡」,時已夜晚乃從睡眠中喚起,帶到病床裡邊。故先母亦複懷念不能忘,乃命我去找畫師葉雨香,托他畫一個小照,他憑空畫了小孩,很是玉雪可愛,先母看了也覺中意,便去裱成一幅小中堂,掛在臥房裡,搬到北京來以後,也還是一直掛著,足足掛了四十五年。關於這事我在上面已曾寫過,見第十八章中,所以現在從略了。 先君生於咸豐十年庚申(一八六〇)十二月二十一日,卒於光緒二十二年丙申(一八九六)九月初六日,得年三十七,紹興所謂剛過了本壽。他是在哪一年結婚或是進學的都無可考,或者這在當時只用活字排印了二十部的《越城周氏支譜》上可能有紀載,但是我們房派下所有的一部卻給國民黨政府沒收了,往北京圖書館去查訪,也仍是沒有下落。先君本名鳳儀,進學時的名字是文鬱,後來改名儀炳,又改用吉,這以後就遇著那官事,先君說,「這名字的確不好,便是說拆得周字不成周字了。」但他的號還是伯宜,因為他小名叫做「宜」,先母平時便叫他「宜老相公」——查《越諺》卷中人類尊稱門中有老相公,注雲有田產安享者,又佃戶亦常稱地主為收租老相公,意如是稱謂當必有所本,唯小時候也不便動問,所以這緣故終於不能明瞭。 先母性和易,但有時也很強毅。雖然家裡也很窘迫,但到底要比別房略為好些,以是有些為難的本家時常走來乞借,總肯予以通融周濟,可是遇見不講道理的人,卻也要堅強的反抗。清末天足運動興起,她就放了腳,本家中有不第文童,綽號「金魚」的頑固黨揚言曰,「某人放了大腳,要去嫁給外國鬼子了。」她聽到了這話,並不生氣去找金魚評理,卻只冷冷的說道:「可不是麼,那倒真是很難說的呀。」 她晚年在北京常把這話告訴家裡人聽,所以有些人知道,我這事寫在《魯迅的故家》的一節裡,我的族叔冠五君見了加以補充道: 「魯老太太的放腳是和我的女人謝蕉蔭商量好一同放的。金魚在說了放腳是要嫁洋鬼子的話以外,還把她們稱為妖怪,金魚的老子也給她們兩人加了『南池大掃帚』的稱號,並責備藕琴公家教不嚴,藕琴公卻冷冷的說了一句,『我難道要管媳婦的腳麼?』這位老頑固碰了一鼻子的灰,就一聲不響的走了。」 所謂金魚的老子即《故家》裡五十四節所說的椒生,也就是冠五的先德藕琴公的老兄,大掃帚是罵女人的一種隱語,說她要敗家蕩產,像大掃帚掃地似的,南池乃是出產掃帚的地名。先母又嘗對她的媳婦們說: 「你們每逢生氣的時候,便不吃飯了,這怎麼行呢?這時候正需要多吃飯才好呢,我從前和你們爺爺吵架,便要多吃兩碗,這樣才有氣力說話呀。」 這雖然一半是戲言,卻也可以看出她強健性格的一斑。 先君雖未曾研究所謂西學,而意見甚為通達,嘗謂先母曰,「我們有四個兒子,我想將來可以將一個往西洋去,一個往東洋去留學。」這個說話總之是在癸巳至丙申(一八九三至九六)之間,可以說是很有遠見了,那時人家子弟第一總是讀書趕考,希望做官,看看這個做不到,不得已而思其次,也是學幕做師爺,又其次是進錢店與當鋪,而普通的工商業不與焉,至於到外國去進學堂,更是沒有想到的事了。 先君去世以後,兒子們要謀職業,先母便陸續讓他們出去,不但去進洋學堂,簡直搞那當兵的勾當,無怪族人們要冷笑這樣的說了,便是像我那樣六年間都不回家,她也毫不嗔怪。她雖是疼愛她的兒子,但也能夠堅忍,在什麼必要的時候。我還記得在魯迅去世的那時候,上海來電報通知我,等我去告訴她知道,我一時覺得沒有辦法,便往北平圖書館找宋紫佩,先告訴了他,要他一同前去。去了覺得不好就說,就那麼經過了好些工夫,這才把要說的話說了出來,看情形沒有什麼,兩個人才放了心。她卻說道:「我早有點料到了,你們兩個人同來,不像是尋常的事情,而且是那樣遲延儘管說些不要緊的話,愈加叫我猜著是為老大的事來的了。」將這一件與上文所說的「一幅畫」的事對照來看,她的性情的兩方面就可全然明瞭了。 先母不曾上過學,但是她能識字讀書。最初讀的也是些彈詞之類,我記得小時候有一個時期很佩服過左維明,便是從《天雨花》看來的,但是那裡寫他劍斬犯淫的侍女,卻是又覺得有了反感了,此外還有《再生緣》,不過看過了沒有留下什麼記憶。隨後看的是演義,大抵家裡有的都看,多少也曾新添一些,記得有大櫥裡藏著一部木板的《綠野仙蹤》,似乎有些不規矩的書也不是例外,至於《今古奇觀》和《古今奇聞》,那不用說了。 我在庚子年以前還有科舉的時候,在「新試前」趕考場的書攤上買得一部《七劍十三俠》,她看了覺得喜歡,以後便搜尋它的續編以至三續,直到完結了才算完事。此後也看新出的章回體小說,民國以後的《廣陵潮》也是愛讀書之一,一冊一冊的隨出隨買,有些記得還是在北京所買得的。她只看白話的小說,雖然文言也可以看,如《三國演義》,但是不很喜歡,《聊齋志異》則沒有看過。晚年愛看報章,定上好幾種,看所登的社會新聞,往往和小說差不多,同時卻也愛看政治新聞,我去看她時輒談段祺瑞吳佩孚和張作霖怎麼樣,雖然所根據的不外報上的記載,但是好惡得當,所以議論都是得要領的。 先母的誕日是照舊曆計算的,每年在那一天,叫飯館辦一桌酒席給她送去,由她找幾個合適的人同吃,又叫兒子豐一照一張相,以作紀念。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廿六日為先母八十六歲的生日,豐一於飯後為照相,及至曬好以後先母乃特別不喜歡,及明年去世,唯此相為最近所照,不得已遂放大用之于開吊時。一九四三年四月份日記云: 「廿二日晴,上午六時同信子往看母親,情形不佳,十一時回家。下午二時後又往看母親,漸近彌留,至五時半遂永眠矣。十八日見面時,重複雲,這回永別了,不圖竟至於此,哀哉,唯今日病狀安謐,神識清明,安靜入滅,差可慰耳。九時回來。 廿三日晴,上午九時後往西三條。下午七時大殮,致祭,九時回家。此次系由壽先生讓用壽材,代價九百元,得以了此大事,至可感也。 廿四日晴,上午八時往西三條,九時靈柩出發,由官門口出西四牌樓,進太平倉,至嘉興寺停靈,十一時到。下午接三,七時半頃回家,豐一暫留,因晚間放焰口也。」至五月二日開吊,以後就一直停在那裡,明年六月十九日乃下葬於西郊板井村之墓地。 本文是完了,但是這裡卻有一個附錄,這便是上文所說範嘯風替晴軒公寫的那封信,因為文章雖並不高明,內容卻有可供參考的地方,而且那種「黃傘格」的寫法將來也要沒有人懂得了,所以我把它照原樣的抄寫在這裡了。原題是「答內閣中書周福清(兩字偏右稍小)並賀其子入泮」: 忝依 玉樹,增葭末之榮光,昨奉 金緘,愧楮生之。茲者欣遇 令郎入泮,竊喜擇婿東床,笑口歡騰,喜心傾寫。 恭維 介孚仁兄親家大人職勤視草, 恩遇賜羅, 雅居中翰之班,愛蓮名噪, 秀看後英之茁,采藻聲傳。 聞喜可知,馳賀靡似。弟自違粉署,遂隱稽山,蝸居不啻三遷,蠖屈已將廿載。所幸男婚女嫁,願了向平,侄侍孫嬉,情娛垂晚。昔歲季女歸 第,今茲快婿遊庠。弟有三嬌,從此無白衣之客, 君惟一愛,居然繼黃卷之兒。不禁筆歌,用達絮語, 敬賀 鴻禧,順請 台安,諸維 亮察不莊。 姻愚弟魯希曾頓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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