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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八 從不說話到說話


  民國廿六年(一九三七)七月以後,華北淪陷於日寇,在那地方的人民處於俘虜的地位,既然非在北京苦住不可,只好隱忍的勉強過活,頭兩年如上兩章所說的總算借了翻譯與教書混過去了。但到了廿八年元旦來了刺客,雖然沒有被損害著,警察局卻派了三名偵緝隊來住在家裡,外出也總跟著一個人,所以連出門的自由也剝奪了,不能再去上課。這時湯爾和在臨時政府當教育部長,便送來一個北京大學圖書館長的聘書,後來改為文學院院長,這是我在偽組織任職的起頭。我還是終日住在家裡,領著乾薪,圖書館的事由北大秘書長代我辦理,後來文學院則由學院秘書代理,我只是一星期偶然去看一下罷了。不過這些在敵偽時期所做的事,我不想這裡來寫,因為這些事本是人所共知,若是由我來記述,難免有近似辯解的文句,但是我是主張不辯解主義的,所以覺得不很合適。

  古來許多名人都曾寫過那些名稱懺悔錄、自敘傳或是回憶的文章,裡邊多是虛實淆混,例如盧梭、托爾斯多、折裡尼、歌德都是如此。那是藝術作品,所以它的價值並不全在事情的真實方面,因為讀者並不是當歷史去看,只把它當作著者以自己生活為材料的抒情散文去讀,這也是很有意味的。

  歌德將他的自傳題名為「詩與真實」,這是很有意思的事,在這裡詩與真實相對立,詩是藝術,也就是理想或幻想,將客觀的真實通過了主觀的幻想,安排了敘述出來,結果成為藝術的作品,留供後世人的鑒賞。但那是藝術名人的事情,不是我們平凡人所可學樣的,我平常不懂得詩,也就不能贊成這樣的做法,我寫這回憶錄,也同從前寫《魯迅的故家》一個樣子,只就事實來作報道,沒有加入絲毫的虛構,除了因年代久遠而生的有些遺忘和脫漏,那是不能免的,若是添加潤色則是絕對沒有的事。

  平常寫文章的時候,即使本來沒有加進去詩的描寫,無意中也會出現一種態度,寫出來誇張不實的事來,這便是我在乙酉(一九四五)年六月所寫一篇《談文章》裡所說的,做文章最容易犯的一種毛病,即是作態。原文有一節云:

  「我看有些文章本來是並不壞的,他有意思要說,有詞句足用,原可好好的寫出來,不過這裡卻有一個難關。文章是個人所寫,對手卻是多數人,所以這與演說相近,而演說更與做戲相差不遠。演說者有話想說服大眾,然而也容易為大眾所支配,有一句話或一舉動被聽眾所賞識,常不免無意識的重演,如拍桌說大家應當沖上前去,得到鼓掌與喝采,接下去說大家不可不衝鋒,拍桌使玻璃杯都蹦跳了。這樣,引導群眾的演說與娛樂群眾的做戲實在已沒有多大區別。我是不懂戲文的,但是聽人家說好的戲子也並不是這樣演法,他有自己的規矩,不肯輕易屈己從人。小時候聽長輩談一個故鄉的戲子的軼事,他把徒弟教成功了,叫他上臺去演戲的時候,吩附道:你自己唱演要緊,戲臺下邊鼻孔像煙通似的那班傢伙你千萬不要去理他們。鄉間戲子有這樣見識,可見他對於自己的技術確有自信,賢于一般的政客和文人矣。」

  對於這種毛病,我在寫文章的時候也深自警惕,不敢搦起筆來繃著面孔,做出像煞有介事的一副樣子,只是同平常寫信一樣,希望做到瑣屑平凡的如面談罷了。這一節話本來是應該在開頭第一章裡說的,現在這裡來補說,雖然似乎是遲了一點,卻也覺得沒有不合適的地方。

  我不想寫敵偽時期個人的行事,那麼寫的是那時候的心事麼?這多少可以這樣的說,因為在那個時期的確寫了不少文章,而且多是積極的有意義的,雖然我相信教訓之無用,文字之無力,但在那時候覺得在水面上也只有這一條稻草可抓了。其實最初我是主張沉默的,因為有如徐君所說在淪陷區的人都是俘虜,苦難正是應該,不用說什麼廢話。在廿七年(一九三八)二月在一篇《讀東山談苑》裡表明態度道:

  「《東山談苑》卷七雲,倪元鎮為張士信所窘辱,絕口不言,或問之,元鎮曰,一說便俗。此語殊佳,餘澹心記古人嘉言懿行,裒然成書八卷,以餘觀之,總無出此一條之右者矣。嘗怪《世說新語》後所記何以率多陳腐,或歪曲遠於情理,欲求如桓大司馬樹猶如此之語,難得一見。雲林居士此言可謂甚有意思,特別如餘君所雲,亂離之後,閉戶深思,當更有感興,如下一刀圭,豈止勝於吹竹彈絲而已哉。」

  當時以為說多餘的廢話這便是俗,所以那一年裡只寫些兩三百字的短篇筆記,像這一篇的便是,後來集有二百多則,並作一集叫作「書房一角」。但是廿八年元旦來了刺客,過了十七天又遇著了故友錢玄同君之喪,他的精神受了激刺,這是與那刺客事件不無關係的,在他去世後百日,我便寫了《最後的十七日》這篇文章,做他的記念,後來改名為「玄同紀念」,收在《藥味集》裡。那篇文章的末尾說:

  「今玄同往矣,恐遂無複有能規誡我者。這裡我只是稍講私人的關係,深愧不能對於故人的品格學問有所表揚,但是我於此破了二年來不說話的戒,寫下這一篇小文章,在我未始不是一個大的決意,姑以是為故友紀念可也。」

  年月是民國廿八年四月廿八日,這篇文章是登在當時為燕大學生所辦的《燕大週刊》上邊的。我自此決意來說話,雖是對於文字的力量仍舊抱著疑問,但是放手寫去,自民國廿八年至三十四年這七年裡,收集起來的共計有一百三十篇,其散佚者在外,可以說是不算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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