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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七 元旦的刺客


  編譯委員會既然決然從北京撤退,搬到香港去,從前在那裡寫作的人便發起一個惜別會,在什刹海會賢堂聚餐,我不記得是什麼人發起了,只記得仿佛人很多,一共有兩桌吧,主客當然是關琪桐,主人們裡邊只有王古魯還是沒有忘記,他那時是替他們譯白鳥庫吉的著作。大概這編譯會遷移的事情決定的頗早,是在民國廿七年的上半年,所以我就趕緊作第二步的打算,因為從前曾在燕京大學教過十年的書,想在裡邊謀一個位置,那時燕大與輔仁大學因為是教會大學的關係,日本人不加干涉,中國方面也認為在裡邊任職是與國立的學校沒有什麼不同。我把這意思告知了在燕大擔任國文系主任的郭紹虞君,承他於五月二十日來訪,送來燕大的聘書,名義是「客座教授」,功課四至六小時,待遇按講師論,但增送二十元,以示優異。其後因為決定每星期只去一天,便規定兩種功課各二小時,月薪一百元。日記上有這幾則記事:

  「九月十四日,下午豐一帶燕大點名簿來,紹虞約十六日午餐。

  十五日,上午九時雇車出城往燕大,上下午各上一班,午在紹虞處飯,吳雷川亦來,三時後出校,四時頃回家,付車夫一元。

  十六日,上午十一時往朗潤園,應紹虞之招,共二席,皆國文系教員,司徒雷登吳雷川亦來,下午三時回家。」

  這樣的不覺過了四個月,轉瞬又是一年了。我本不會做詩,不知怎的忽然發起詩興來,於十二月廿一日寫了這三首,仍然照例的打油詩,卻似乎正寫得出那時的情緒,其詞云:

  禹跡寺前春草生,沈園遺跡欠分明。
  偶然拄杖橋頭望,流水斜陽太有情。

  禪床溜下無情思,正是沉陰欲雪天。
  買得一條油炸鬼,惜無白粥下微鹽。

  不是淵明乞食時,但稱陀佛省言辭。
  攜歸白酒私牛肉,醉倒村邊土地祠。

  同時在日記上寫道:

  「十二月廿三日,下午得李炎華信,系守常次女也,感念存歿,終日不愉。前作詩云,流水斜陽太有情,不能如有財有令譽者之擺脫,正是自討苦吃,但亦不能改耳。」

  嘗以三詩寫示在上海的匏瓜庵主人(沈尹默),承賜和詩,末一聯雲,斜陽流水幹卿事,未免人間太有情。指點得很是不錯,但如我致廢名信中說過,覺得有此悵惘,故對於人世未能恝置,此雖亦是一種苦,目下卻尚不忍即舍去也。

  過了十天,便是民國廿八年(一九三九)的元旦了。那天上午大約九點鐘,燕大的舊學生沈啟無來賀年,我剛在西屋客室中同他談話,工役徐田來說有天津中日學院的李姓求見,我一向對於來訪的無不接見,所以便叫請進來。只見一個人進來,沒有看清他的面貌,只說一聲,「你是周先生麼?」便是一手槍。我覺得左腹有點疼痛,卻並不跌倒,那時客人站了起來,說道:「我是客。」這人卻不理他,對他也是一槍,客人應聲僕地。那人從容出門,我也趕緊從北門退歸內室,沈啟無已經起立,也跟了進來。這時候聽見外面槍聲三四響,如放鞭炮相似,原來徐田以前當過偵緝隊的差使,懂得一點方法,在門背後等那人出來時跟在後面,一把將他攔腰抱住,捏槍的手兜在衣袋裡,一面叫人來幫他拿下那凶人的武器。其時因為是陽曆新年,門房裡的人很多,有近地的車夫也來閒談,大家正在忙亂不知所措,不料刺客有一個助手,看他好久不出來,知道事情不妙,便進來協助,開槍數響,那人遂得脫逃,而幫忙的車夫卻有數人受傷,張三傷重即死,小方肩背為槍彈平面所穿過。

  受傷的人都送到日華同仁醫院去醫治,小方經過消毒包紮,就算行了,沈啟無彈中左肩,沒有傷著心肺,就只是彈子在裡邊,無法取出,在醫院裡療養了一個月半,創口好了,也就出了院。

  我的傷一看似乎很是嚴重,據醫生說前年日本首相濱口雄幸在車站被刺,就是這個部位,雖然一時得救,卻終於以此致命。我自己覺得不很痛,以為重傷照例是如此,乃在愛克斯光室裡,醫生卻無論如何總找不著子彈,才知道沒有打進去,這時候檢查傷口,發現肚臍左邊有手掌大的一塊青黑色,只是皮面擦破而已,至於為什麼子彈沒有打進去,誰都不能解說得出來。到了第二天早上起來穿衣服,這才一下子省悟了,因為穿一件對衿的毛線衫,扣扣子到第三顆的時候,手觸到傷處覺得疼痛,這時乃知道是這顆扣子擋住了那子彈,卻也幸虧那時鈕扣穿得偏左了一點,如果在正中的話那也無濟於事。這扣子乃是一種化學製品,並非金屬,卻能有此作用,當日警察檢查現場,在客室地上拾得一顆子彈,系鉛質的已經扁了,上面印有花紋,就是那毛線衣的鈕上的。

  這事件的經過已經約略敘說過了,現在便是想一問詢這位暴客的來訪的意義與其來源了。這案始終未破,來源當然無從知悉,但這也可以用常識推理而知的。日本軍警方面固然是竭力推給國民黨的特務,但是事實上還是他們自己搞的,這有好幾方面的證據。

  第一,日本憲兵在這案件上對於被害者從頭就取一種很有惡意的態度。一日下午我剛從醫院裡回家,就有兩個憲兵來傳我到憲兵隊問話,這就是設在漢花園的北京大學第一院的,當時在地下室的一間屋子裡,仔細盤問了有兩個鐘頭,以為可能國民黨認為黨員動搖,因而下手亦未可知。以後一個月裡總要來訪問一兩次,說是聯絡,後來有一次大言治安良好,種種暗殺案件悉已破獲,我便笑問,那麼我的這一件呢?他急應道,也快了。但自此以後,便不再來訪問了。

  第二,刺客有兩個,坐汽車來到後面的胡同,顯然是大規模的。但奇怪的是,到家裡來找我,卻不在我到海甸去的路上,那是有一定的日子和時刻的,在那路上等我可以萬無一失,也不必用兩個人,一個就盡夠用了。民國十五年燕大初搬到海甸的時候,我曾在一篇文章裡說過上學校去的行程道:

  「假定上午八時出門,行程如下,即十五分高亮橋,五分慈獻寺,十分白祥庵南村,十分葉赫那拉氏墳,五分黃莊,十五分海甸簍鬥橋到。」

  現在卻是大舉的找上門來,不用簡單直捷的辦法,豈不是為避免目標,免得人聯想到燕大去的事情麼?這安排得很巧,但也因此顯露出拙來了。我到燕大去當了客座教授,就可以謝絕一切別的學校的邀請,這件事情第一觸怒了誰,這是十分顯而易見的事情。

  僥倖那一天槍彈打在毛線衣的扣子上,也僥倖那刺客並未打第二槍,所以我得以拾得這一條性命。

  在一月八日又做了兩首打油詩,以為紀念:

  橙皮權當屠蘇酒,贏得衰顏一霎紅。
  我醉欲眠眠未得,兒啼婦語鬧哄哄。

  但思忍過事堪喜,回首冤親一惘然。
  飽吃苦茶辨餘味,代言覓得杜樊川。

  ——忍過事堪喜系杜枚之句,偶從《困學紀聞》中見到,覺得很有意思。我從前喜言苦茶,其實是不懂吃茶,甚為世所詬病,今又說及苦茶,不過漸有現實的意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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