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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西山養病


  我於六月二日搬到西山碧雲寺裡,所租的屋即在山門裡邊的東偏,是三間西房,位置在高臺上面,西牆外是直臨溪穀,前面隔著一條走路,就是一個很高的石臺階,走到寺外邊去。這般若堂大概以前是和尚們「掛單」的地方,那裡東西兩排的廂房原來是「十方堂」,這塊大木牌還掛在我的門口,但現在都已租給人住,此後如有游方僧到來,除了請到羅漢堂去打坐以外,已經沒有地方可以安頓他們了。我把那西廂房一大統間佈置起來,分作三部分,中間是出入口,北頭作為臥室,擺一頂桌子算是書房了,南頭給用人王鶴招住,後來有一個時期,母親帶了她的孫子也來山上玩了一個星期,就騰出來暫時讓給她用了。

  我住在西山前後有五個月,一邊養病,一邊也算用功,但是這並不是什麼重要的工作,主要的只是學習世界語,翻譯些少見的作品,後來在《小說月報》上發表的從世界語譯出的小說,即是那時的成績,可是更重要的乃是後來給愛羅先珂做世界語講演的翻譯,記得有一篇是《春天與其力量》,說得空靈巧妙,覺得實在不錯。所以在這養病期間,也著實寫了不少的東西,在五月與九月之間一總給孫伏園寫了六回的《山中雜信》,目的固然在於輕鬆滑稽,但是事實上不得做到,仍舊還回到煩雜的時事問題上來。如六月廿九日第三回的雜信上說:

  「但是我在這裡不能一樣的長閒逸豫,在一日裡總有一個陰鬱的時候,這便是下午清華園的郵差送報來後的半點鐘。我的神經易於激動,病後更甚,對於略略重大的問題稍加思索,便很煩躁起來,幾乎是發熱狀態,因常十分留心避免。但每天的報裡總是充滿著不愉快的事情,見了不免要起煩惱。或者有人說,既然如此,不看豈不好麼?但我又合不得不看,好像身上有傷的人,明知觸著是很痛的,但有時仍是不自禁的要用手去摸,感到新的劇痛,保留他受傷的意識。但苦痛究竟是苦痛,所以也就趕緊丟開,去尋求別的慰解。我此時放下報紙,努力將我的思想遣發到平常所走的舊路上去——回想近今所看書上的大乘菩薩佈施忍辱等六度難行,淨土及地獄的意義,或者去搜求遊客及和尚們的軼事,我也不願再說不愉快的事,下次還不如仍同你講他們的事情吧。」

  所謂不愉快的事情大抵是中國的內政問題,這時大家最注意的是政府積欠教育經費,各校教員大舉索薪,北京大學職教員在新華門前被軍警毆傷事件了。事情出在六月上旬,事後政府發表命令,說教員自己「碰傷」,這事頗有滑稽的意味,事情是不愉快,可是大有可以做出愉快的文章的機會,我便不免又發動了流氓的性格,寫了一篇短文,名字便叫作「碰傷」,用了子嚴的筆名,在六月十日的《晨報》第五版上登了出來,原文云:

  「我從前曾有一種計劃,想做一身鋼甲,甲上都是尖刺,刺的長短依照猛獸最長的牙更加長二寸。穿了這甲,便可以到深山大澤裡自在遊行,不怕野獸的侵害。他們如來攻擊,只消同毛栗或刺蝟般的縮著不動,他們就無可奈何,我不必動手,使他們自己都負傷而去。

  佛經裡說蛇有幾種毒,最利害的是見毒,看見了它的人便被毒死。清初周安士先生注《陰騭文》,說孫叔敖打殺的兩頭蛇,大約即是一種見毒的蛇,因為孫叔敖說見了兩頭蛇所以要死了。(其實兩頭蛇或者同貓頭鷹一樣,只是凶兆的動物罷了。)但是他後來又說,現在湖南還有這種蛇,不過已經完全不毒了。

  我小的時候,看唐代叢書裡的《劍俠傳》,覺得很是害怕。劍俠都是修煉得道的人,但脾氣很是不好,動不動便以飛劍取人頭于百步之外。還有劍仙,更利害了,他的劍飛在空中,只如一道白光,能夠追趕幾十裡路,必須見血方才罷休。我當時心裡祈求不要遇見劍俠,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他們。

  近日報上說有教職員學生在新華門外碰傷,大家都稱咄咄怪事,但從我這古式浪漫派的人看來,一點都不足為奇。在現今的世界上,什麼事都能有。我因此連帶的想起上邊所記的三件事,覺得碰傷實在是情理所能有的事。對於不相信我的浪漫說的人,我別有事實上的例證,舉出來給他們看。

  三四年前,浦口下關間渡客的一隻小輪,碰在停泊江心的中國軍艦的頭上,立刻沉沒,據說旅客一個都不失少。(大約上船時曾經點名報數,有賬可查的。)過了一兩年後,一隻招商局的輪船,又在長江中碰在當時國務總理所坐的軍艦的頭上,隨即沉沒,死了若干沒有價值的人。年月與兩方面的船名,死者的人數,我都不記得了,只記得上海開追悼會的時候,有一副挽聯道,未必同舟皆敵國,不圖吾輩亦清流。

  因此可以知道,碰傷在中國是常有的事,至於責任當然完全由被碰的去負擔。譬如我穿有刺鋼甲,或是見毒的蛇,或是劍仙,有人來觸,或看,或得罪了我,那時他們負了傷,豈能說是我的不好呢?又譬如火可以照暗,可以煮飲食,但有時如不吹熄,又能燒屋傷人,小孩不知道這些方便,伸手到火邊去,燙了一下,這當然是小孩之過了。

  聽說這次碰傷的緣故,由於請願。我不忍再來責備被碰的諸君,但我總覺得這辦法是錯的。請願的事,只于現今的立憲國裡,還暫時勉強應用,其餘的地方都不通用的了。例如俄國,在一千九百零幾年,曾因此而有軍警在冬官前開炮之舉,碰的更利害了,但他們也就從此不再請願了。……我希望中國請願也從此停止,各自去努力罷。」

  我這篇文章寫的有點彆扭,或者就是晦澀,因此有些讀者就不大很能懂,並且對於我勸阻向北洋政府請願的意思表示反對,發生了些誤會。但是那種彆扭的寫法卻是我所喜歡的,後來還時常使用著,可是這同做詩一樣,需要某種的刺激,使得平凡的意思發起酵來,這種機會不是平常容易得到的,因此也就不能多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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