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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在病院中


  民國九年(一九二〇)我很做了些文學的活動,十一月廿三日下午到東城萬寶蓋胡同(俗語是王八蓋)的耿濟之君家裡開會,大約記得是商量組織「文學研究會」的事情,大家叫我擬那宣言,我卻沒有存稿,所以記不得是怎麼說了,但記得其中有一條,是說這個會是預備作為工會的始基,給文學工作者全體聯絡之用,可是事實正是相反,設立一個會便是安放一道門檻,結果反是對立的起頭,這實在是當初所不及料的了。

  到了十二月廿二日下午往大學赴歌謠研究會,至五時散會,晚間覺得很是疲倦,到廿四日便覺得有點發熱,次日發熱三十八度三分,而且咳嗽,廿九日去找醫生診視,據說是肋膜炎,於是這一下子便臥病至大半年之久,到九月裡方才好起來,現在且把養病中間的事情來一說吧。我當初在家中養病,到了三月初頭,病好得多了,於是便坐了起來,開始給《婦女雜誌》做文章,這是頭一年裡所約定的,須得趕快交卷才好,題目是「歐洲古代文學上的婦女觀」,結果努力寫了幾天,總算完成了前半篇,是說希伯來思想與希臘思想的,第三節乃是說中古的傳奇思想,還沒有來得及寫,但是病勢卻因而惡化,比起初更是嚴重了,遂於三月廿九日移往醫院,一直住了兩個月,於五月三十一日這才出院,六月二日往西山的碧雲寺般若堂裡養病,至九月廿一日乃下山來回到家裡。我這回生病計共有九月之久,最初的兩月是在家裡,沒有什麼可以說的,第二段是在醫院中的四五兩月,第三段是在西山的六至九凡四個月,這裡所記述的便是那後邊這兩段的事情。

  在醫院裡的時候,因為生的病是肋膜炎,是胸部的疾病,多少和肺病有點關係,到了午後就熱度高了起來,晚間幾乎是昏沉了,這種狀態是十分不舒服的,但是說也奇怪,這種精神狀態卻似乎于做詩頗相宜,在疾苦呻吟之中,感情特別銳敏,容易發生詩思。我新詩本不多做,但在詩集裡重要的幾篇差不多是這時候所作。有一篇作為詩集的題名的,叫作「過去的生命」,便是「四月四日在病院中」做的,其詞云:

  「這過去的我的三個月的生命,哪裡去了?
  沒有了,永遠的走過去了!
  我親自聽見他沉沉的緩緩的,一步一步的,
  在我床頭走過去了。
  我坐起來,拿了一枝筆,在紙上亂點,
  想將他按在紙上,留下一些痕跡——
  但是一行也不能寫,
  一行也不能寫。
  我仍是睡在床上,
  親自聽見他沉沉的緩緩的,一步一步的,
  在我床頭走過去了。」

  這詩並沒有什麼好處,但總是根據真情實感,寫了下來的,所以似乎還說得過去,當時說給魯迅聽了,他便低聲的慢慢的讀,仿佛真覺得東西在走過去了的樣子,這情形還是宛然如在目前。解放以前,做了好些寒山子體的打油詩,一九四六年編為「知堂雜詩」一卷,題記中有一節云:

  「丁亥所作《修禊》一詩中,述南宋山東義民吃人臘往臨安,有兩句雲,猶幸制熏臘,咀嚼化正氣。可以算是打油詩中之最高境界,自己也覺得仿佛是神來之筆,如用別的韻語形式去寫,便決不能有此力量,倘想以散文表出之,則又所萬萬不能者也。關於人臘的事,我從前說及了幾回,可是沒有一次能這樣的說得決絕明快,雜詩的本領可以說即在這裡,即此也可以表明它之自有用處了。我從前曾說過,平常喜歡和淡的文章思想,但有時亦嗜極辛辣的,有掐臂見血的痛感,此即為我喜歡那『英國狂生』斯威夫德之一理由,上文的發想或者非意識的由其《育嬰芻議》中出來亦未可知,唯索解人殊不易得,昔日魯迅在時最能知此意,今不知尚有何人耳。」上邊所說,或者不免有「自畫自贊」和「後臺喝采」之嫌,但是我這裡是有些證據的,請看《魯迅全集》裡的書簡,有一九三四年四月三十日給曹聚仁的信說:

  「周作人自壽詩誠有諷世之意,然此種微詞已為今之青年所不憭解,群公相和則多近於肉麻,於是火上添油,速成眾矢之的,而不作此等攻擊文字,此外近日亦無可言。此亦『古已有之』,文人美女必負亡國之責,近似亦有人覺國之將亡,已在卸責於清流或輿論矣。」又五月六日給楊霽雲的信說:

  「至於周作人之詩,其實是還藏些對於現狀的不平的,但太隱晦,已為一般讀者所不僚,加以吹擂太過,附和不完,致使大家覺得討厭了。」對於我那不成東西的兩首歪詩,他卻能公平的予以獨自的判斷,特別是在我們「失和」十年之後,批評態度還是一貫,可見我上邊的話不全是沒有根據的了。魯迅平日主張「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不會對於任何人有什麼情面,所以他這種態度是十分難得也是很可佩服的,與專門「挑剔風潮」,興風作浪的胡風等輩,相去真是不可以道裡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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