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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小河與新村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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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隔三十五年,在民國甲申(一九四四)的九月,我抄了廿四首「弗入調」(方言「弗入調」兼有不遵規則及無賴的意思)的舊詩,題曰「苦茶庵打油詩」,在雜誌上發表了。篇末有一段話,涉及《小河》,現在也可以抄了來,做個說明。 「這些以詩論當然全不成,但裡邊的意思總是確實的,所以如只取其述懷,當作文章看,亦未始不可,只是意稍隱曲而已。我的打油詩本來寫得很是拙直,只要第一不當作遊戲話,意思極容易看得出,大約就只有憂與懼耳。孔子說,仁者不憂,勇者不懼。吾儕小人誠不足與語仁勇,唯憂生憫亂,正是人情之常,而能懼思之人亦複為君子所取,然則知憂懼或與知慚愧相類,未始非人生入德之門乎。從前讀過《詩經》,大半都已忘記了,但是記起幾篇來時,覺得古時詩人何其那麼哀傷,每讀一過令人不歡。如王風裡的《黍離》雲,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其心理狀態則雲中心搖搖,終乃如醉以至如噎。又《兔爰》雲,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後,逢此百罹,尚寐無吪。小序說明原委,則雲君子不樂其生。幸哉我們尚得止於憂懼,這裡總還有一點希望,若到了哀傷則一切已完了矣。大抵憂懼的分子在我的詩文裡由來已久,最好的例是那篇《小河》,民國八年所作的新詩,可以與二十年後的打油詩做一個對照。 這是民八的一月廿四日所作,登載在《新青年》上,共有五十七行,當時覺得有點別致,頗引起好些注意。或者在形式上可以說,擺脫了詩詞歌賦的規律,完全用語體散文來寫,這是一種新表現,誇獎的話只能說到這裡為止,至於內容那實在是很舊的,假如說明了的時候,簡直可以說這是新詩人所大抵不屑為的,一句話就是那種古老的憂懼。這本是中國舊詩人的傳統,不過不幸他們多是事後的哀傷,我們還算好一點的是將來的憂慮。 其次是形式也就不是直接的,而用了譬喻,其實外國民歌中很多這種方式,便是在中國,《中山狼傳》中的老牛老樹也都說話,所以說到底連形式也並不是什麼新的東西。鄙人是中國東南水鄉的人民,對於水很有情分,可是也十分知道水的利害,《小河》的題材即由此而出。古人雲,民猶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法國路易十四雲,朕等之後有洪水來。其一戒懼如周公,其一放肆如隋煬,但二者的話其歸趨則一,是一樣的可怕。把這類意思裝到詩裡去,是做不成好詩來的,但這是我誠懇的意思,所以隨時得有機會便想發表,自《小河》起,中間經過好些詩文,以至《中國的思想問題》,前後二十餘年,就只是這兩句話,今昔讀者或者不接頭亦未可知,自己則很是清楚,深知老調無變化,令人厭聞,唯不可不說實話耳。打油詩本不足道,今又為此而有此一番說明,殊有唐喪時日之感,故亦不多贅矣。」 這些詩裡邊有第十五首,情調最是與《小河》相近,不過那是借種園人的口氣,不再是譬喻罷了。原詩云: 野老生涯是種園,閑銜煙管立黃昏。 豆花未落瓜生蔓,悵望山南大水雲。 原注,「夏中南方赤雲彌漫,主有水患,稱曰大水雲。」 這裡夏天六月有大水雲的時候,什麼瓜才生蔓,什麼豆花未落,這些都不成題,只是說瓜豆尚未成熟,大水即是洪水的預兆就來了,種園的人只表示他的憂慮而已。這是一九四二年所作,再過五六年北京就解放了,原來大革命的到來極是自然順利,俗語所謂「瓜熟蒂落」,這又比作婦人的生產,說這沒有像想像的那麼難,那麼這些憂懼都是徒然的了。不過這乃是知識階級的通病,他們憂生憫亂,叫喊一起,但是古今情形不同,昔人的憂懼後來成為事實,的確成為一場災難,現在卻是因此得到解救,正如經過一次手術,反而病去身輕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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