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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小河與新村下


  民國八年我們決定移家北京,我遂於四月告假先回紹興,將在那裡的家小——妻子和子女一共四人,送往日本東京的母家歸寧,還沒有來得及去逛上野公園,聽見「五四」的消息,趕緊回北京來,已經是五月十八日了。到了七月二日,又從塘沽乘船出發,去接她們回來,六日上午到日本門司港,坐火車迂道到日向的福島町,至石河內,參觀「新村」。

  這「新村」是什麼樣的東西呢?原來這乃是武者小路實篤所發起的一種理想主義的社會運動,他本是白樺派的一個人,從一九一〇年四月開始,刊行雜誌,提倡人生的文學。當時日本文學上自然主義已經充分發展,那種主張對於人生不求解決,便不免發生一種厭倦與悲觀的空氣,他們為的不滿意於這樣現象,所以傾向於一種新的理想,籠統的說一句可以說是人道主義的吧。他們都很受俄國托爾斯泰,陀思妥也夫斯基的影響,武者小路是這派的領袖,尤其佩服托爾斯泰晚年的「躬耕」,從理想轉變成現實,這便是所謂「新村」了。他最初在雜誌發揮他的主張,後來看見同志的青年逐漸增多,就來著手組織實行,一九一八年在日向兒湯郡地方買了若干畝田地,建立了第一個新村。第二年七月間我去訪問的,便是這個「新村」了。

  我首先引用幾節武者小路的說話,來說明這新村的理想是什麼。他在《新村的生活》裡說:

  「新時代應該來了。無論遲早,世界的革命總要發生,這便因為要使世間更為合理的緣故,使世間更為自由,更為個人的,又更為人類的——的緣故。」

  這裡儼有一種預言者的態度,很有些宗教氣,似乎是受了托爾斯泰的影響,那是很顯明的事。他又說道:

  「對於這將來的時代,不先預備,必然要起革命。怕懼革命的人,除了努力使人漸漸實行人的生活以外,別無方法。」新村的運動便在提倡實行這「人的生活」,順了必然的潮流,建立新社會的基礎,以免將來的大革命,省去一次無用的破壞損失。但是怎樣才是人的生活呢,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各人先盡了人生必要的勞動的義務,再將其餘的時間,做各人自己的事。」這就是「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社會主義的理想,但他覺得這可以和平的獲得,這是他的主張特別的地方。他說:

  「我極相信人類,又覺得現在制度存立的根基,非常的淺,只要大家都真望著這樣社會出現,人類的運命便自然轉變。」

  他又說:

  「我所說的事,即使現在不能實現,不久總要實現的,這是我的信仰。但這種社會的造成,是將用暴力得來呢,還是不用暴力呢?那須看那時的個人進步的程度如何了。現在的人還有許多惡德,與這樣的社會不相適合。但與其說惡,或不如說是不明更為切當。他們怕這樣的社會,仿佛地老鼠怕見日光。他們不知道這樣的社會來了,人類才能得到幸福。」

  這裡更明白揭示出「信仰」這兩個字來了,所以我們無妨總結的斷一句說,這「新村」的理想裡面確實包含著宗教的分子,不過所信奉的不是任何一派的上帝,而是所謂人類,反正是空虛的一個概念,與神也相差無幾了。普通空想的共產主義多是根據托爾斯泰的無抵抗主義,相信人性本善,到頭終有覺悟的一天,這裡武者小路更稱共產主義的生活乃是人類的意志,雖然還是有點渺茫,但總比說是神意要好得多。新村的理想現在看來是難以實現,可是那時創始者的熱心毅力是相當可以佩服的,而且那種期待革命而又懷憂慮的心情於此得到多少的慰安,所以對於新村的理論在過去時期我也曾加以宣揚,這就正是做那首《小河》的詩的時代。那時登在《新潮》九月號的《訪日本新村記》,是一篇極其幼稚的文章,處處現出宗教的興奮來,如在高城地方遇見村裡來接的橫井和齋藤二人的時候,說道:

  「我自從進了日向已經很興奮,此時更覺感動欣喜,不知怎麼說才好,似乎平日夢想的世界已經到了,這兩人便是首先來通告的。現在雖然仍在舊世界居住,但即此部分的奇跡,已能夠使我信念更加堅固,相信將來必有全體成功的一日。我們常說同胞之愛,卻多未曾感到同類之愛,這同類之愛的理論,在我雖也常常想到,至於經驗,卻是初次。新村的空氣中,便只充滿這愛,所以令人融醉,幾於忘返,這真可說是不奇的奇跡了。」

  我自己承認是範縝的神滅論者,相信人只有形體,沒有精神可以離形體而獨存,至於上帝與神更是不在話下了。可是儘管如此相信,卻有時也要表現出教徒那種熱心,或者以為宗教雖是虛妄,但在某種時地也是有用,有時也還要這樣的想,大概到了一九二四年的春天,發表了那篇「教訓的無效」之後,才從這種迷妄裡覺醒過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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