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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五四之前


  關於北大裡的人物的事情,講的已經不算少了,現在來講一點學校那時的一點情形吧。其時我才從地方中學出來,一下子就進到最高學府,不知道如何是好,也只好照著中學的規矩,敷衍做去。點名劃到,還是中學的那一套,但是教課,中學是有教科書的,現在卻要用講義,這須得自己來編,那便是很繁重的工作了。課程上規定,我所擔任的歐洲文學史是三單位,希臘羅馬文學史三單位,計一星期只要上六小時的課,可是事先卻須得預備六小時用的講義,這大約需要寫稿紙至少二十張,再加上看參考書的時間,實在是夠忙的了。於是在白天裡把草稿起好,到晚上等魯迅修正字句之後,第二天再來謄正並起草,如是繼續下去,在六天裡總可以完成所需要的稿件,交到學校裡油印備用。

  這樣經過一年的光陰,計草成希臘文學要略一卷,羅馬一卷,歐洲中古至十八世紀一卷,合成一冊《歐洲文學史》,作為北京大學叢書之三,由商務印書館出版。這是一種雜湊而成的書,材料全由英文本各國文學史,文人傳記,作品批評,雜和做成,完全不成東西,不過在那時候也湊合著用了。但是這裡也有一種特色,便是人地名都不音譯,只用羅馬字拼寫,書名亦寫原文,在講解時加以解說,所以是用橫行排印,雖然用的還是文言。

  後來商務印書館要出一套大學的教本,想把這本文學史充數,我也把編好了的十九世紀文學史整理好,預備加進去,可是拿到他們專家審訂的意見來一看,我就只好敬謝不敏了。因為他說書中年月有誤,那可能是由於我所根據的和他的權威不合,但是主張著作名稱悉應改用英文,這種英語正統的看法在那些紳士學者的社會雖是當然,但與原書的主旨正是相反,所以在紳士叢書中間只得少陪了。

  曾見《歐洲分期文學史》中一冊「十四世紀」,是英國聖茲伯利所編,他在例言裡邊說,因為編寫這冊書的緣故,重新將十四世紀的作品讀了一遍,一切悉依原文,自己說明只有愛爾蘭古文不懂,所以用了譯文。我看了只能叫聲慚愧,編文學史的工作不是我們搞得來的,要講一國一時期的文學照理非得把那些作品都看一遍不可,我們平凡人哪裡來這許多精力和時間?我的那冊文學史在供應了時代的需要以後,任其絕版,那倒是很好的事吧。

  北大那時還于文科之外,還早熟的設立研究所,於六年(一九一七)十二月開始,凡分哲學,中文及英文三門,由教員擬定題目,分教員公同研究及學生研究兩種。我於甲種中選擇了「改良文字問題」,同人有錢玄同馬裕藻劉文典三人,卻是一直也沒有開過研究會,乙種則參加了「文章」類第五的小說組,同人有胡適劉複二人,規定每月二次,於第二第四的星期五舉行開會,照例須有一個人講演。

  我們的小說組於十二月十四日開始,一共有十次的集會,研究員只有中文系二年級的崔龍文和英文系三年級的袁振英兩人。我記得講演僅有胡劉二君各講了一回,是什麼題目也已忘記了,只仿佛記得劉半農所講是什麼「下等小說」,到了四月十九日這次輪到應該我講了,我遂寫了一篇《日本近三十年小說之發達》,在那裡敷衍的應用。大意是說它學西洋學得好,能夠徹底的去模仿外國,隨後就可以蛻化出自己的東西來,隨後講到中國,便大發其牢騷,現在雖已是過時,不妨抄在這裡,以供參考:

  「中國講新小說也二十多年了,算起來卻毫無成績,這是什麼理由呢?據我說來,就只在中國人不肯模仿,不會模仿。因為這個緣故,所以舊派小說還出幾種,新文學的小說就一本也沒有。創作一面姑且不論也罷,即如翻譯,也是如此。除卻一二種節譯的小仲馬《茶花女遺事》,托爾斯泰《心獄》外,別無世界名著。其次司各得,迭更司還多,接下去便是高能達利,哈葛得,白髭拜(Boothby),無名氏諸作。

  這宗著作,固然沒有什麼可模仿,也決沒人去模仿它,因為譯者本來也不是佩服他的長處所以譯它,所以譯這本書者便因為它有我的長處,因為他像我的緣故。所以司各得小說之可譯可讀者,就因為他像史漢的緣故,正與將赫胥黎《天演論》比周秦諸子同一道理。大家都存著這樣一個心思,所以凡事都改革不完成,不肯自己去學別人,只願別人來像我,即使勉強去學,也仍是打定老主意,以『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學了一點,更上下古今扯作一團,來作他的傳奇主義的《聊齋》,自然主義的《子不語》,這是不肯模仿不會模仿的必然的結果了。」

  我說這番話,完全是針對那時上海的小說界而說的,當時除風行一時的「鴛鴦蝴蝶派」而外,就是劉半農所說的下等小說和「黑幕」派,所指的翻譯界現象則是林琴南派的說法了。這裡反面的發牢騷,就是對於當時小說界的批評,至今覺得很對,但是正面說日本的話,卻似乎現在要加以修正了。日本文化的特色固然是在於「創造的模仿」,但是近來卻有點過分的模仿西洋,尤其是美國,連言語也生了變化,混雜了許多不必要的「英文」,仿佛成功了一種新的混血日本語,而且聽說書法家也傳染了美國什麼叫做抽象派畫家的習氣,大幅的塗抹,這不但浪費紙墨,也簡直可以說是風雅掃地了。這個緣因大抵是由於資本主義的報館和文人一同起哄,造成這種混亂情形,或者這是在西方式的所謂自由社會裡應有的現象吧。

  北京大學經過改革,兩年來逐漸就緒,馬神廟的校舍改造成功,稱為第二院。在漢花園建築也於民國七年(一九一八)落成,上下共有五層,本來原擬作為宿舍用的,現在卻改為文科,稱為第一院,譯學館則稱第三院,專辦法科,第二院因為房屋較好,作為理科之用,校長辦公室也就留在那裡,但是以後文化活動的中心卻也同文科一起搬到第一院來了。舊日記在民國七年九月項下云:

  「廿七日,晴。下午同半農秣陵往看新築文科。」據褚保衡編的《北大生活》裡大事記說,五年六月借比國儀品公司款二十萬元,建造預科宿舍,至七年十月落成,改為文科,就是後來的所謂紅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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