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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二馬之餘


  上邊講馬幼漁的事,不覺過於冗長,所以其他的馬先生只能寫在另外的一章了。馬四先生名叫馬衡,他大約是民國八九年才進北大的吧,教的是金石學一門,始終是個講師,于校務不發生什麼關係,說的人也只是品湊「二馬」的人數,拉來充數的罷了。他的夫人乃是寧波巨商葉澄衷堂家裡的小姐,卻十分看不起大學教授的地位,曾對別人說:

  「現在好久沒有回娘家去了,因為不好意思,家裡問起叔平幹些什麼,要是在銀行什麼地方,那也還說得過去,但是一個大學的破教授,教我怎麼說呢?」可是在那些破教授中間,馬叔平卻是十分闊氣的,他平常總是西服,出入有一輛自用的小汽車,胡博士買到福特舊式的「高軒」,恐怕還要在他之後哩。他待人一樣的有禮貌,但好談笑,和錢玄同很說得來,有一次玄同與我轉托黎劭西去找齊白石刻印,因為黎齊有特別關係,刻印可以便宜,只要一塊半錢一個字,叔平聽見了這個消息,便特地坐汽車到孔德學校宿舍裡去找玄同,鄭重的對他說:

  「你有錢盡有可花的地方,為什麼要去送給齊白石?」他自己也會刻印,但似乎是仿漢的一派,在北京的印人經他許可的只有王福庵和壽石工,他給我刻過一方名印,仿古人「庾公之斯」的例,印文雲「周公之作」,這與陳師曾刻的省去「人」字的「周作」正是好一對了。他又喜歡喝酒,玄同前去談天留著吃飯的時候,常勸客人同喝,玄同本來也會喝酒,只因血壓高怕敢多吃,所以曾經寫過一張「酒誓」,留在我這裡,因為他寫了同文的兩張,一張是給我的,卻不知道是什麼緣故,都寄到這裡來了。原文系用九行行七字的急就廎自製的紅格紙所寫,其文曰:

  「我從中華民國二十二年七月二日起,當天發誓,絕對戒酒,即對於馬凡將周苦雨二氏,亦不敷衍矣。恐後無憑,立此存照。錢龜競十。」下蓋朱文方印曰龜競,十字甚粗笨,則是花押也。給我的一紙文字相同,唯周苦雨的名字排在前面而已。看了這寫給「凡將齋」的酒誓,也可以想見主人是個有風趣的人了。他於賞鑒古物也很有工夫,有一年正月逛廠甸,我和玄同叔平大家適值會在一起,又見黎子鶴張鳳舉一同走來,子鶴拿出新得來的「醬油青田」的印章,十分得意的給他看,他將石頭拿得很遠的一看,(因為有點眼花了,)不客氣的說道:

  「西貝,西貝!」意思是說「假」的。玄同後來時常學他的做法,這也是可以表現他的一種性格。自從一九二四年宣統出宮,故宮博物院逐漸成立以後,馬叔平遂有了他適當的工作,後來正式做了院長,直到解放之後這才故去了。

  此外還有幾位馬先生,雖然只有一位與北大有關係,也順便都記在這裡。馬五先生即是馬鑒季明,他一向在燕京大學任教,我在那裡和他共事好幾年,也是很熟習的朋友,後來轉到香港大學,到近年才歸道山。馬七先生馬准,法號太玄,也是一個很可談話有風趣的人,在有些地方大學教書,只是因為曾有嗜好,所以不大能夠得意,在他的兄弟處時常遇見,頗為諗熟。

  末了一個是馬九先生隅卿,他曾在魯迅之後任中國小說史的功課,至民國二十四年(一九三五)二月十九日在北京大學第一院課堂上因腦出血去世。隅卿的專門研究是明清的小說戲曲,此外又搜集四明的明末文獻,這件事是受了清末的民族革命運動的影響,大抵現今的老年人都有過這種經驗,不過表現略有不同,如七先生寫到清乾隆必稱曰弘曆,亦是其一。因為這些小說戲曲從來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所以隅卿自稱曰不登大雅文庫,隅卿沒後,聽說這文庫以萬元售給北大圖書館了。

  後來得到一部二十回本的《平妖傳》,又稱平妖堂主人,嘗複刻書中插畫為箋紙,大如冊頁,分得一匣,珍惜不敢用,又別有一種畫箋,系《金瓶梅》中插圖,似刻成未印,今不可得矣。居南方時得話本二冊,題曰「雨窗集」「欹枕集」,審定為清平山堂同型之本,舊藏天一閣者也,因影印行世,請沈兼士書額雲雨窗欹枕室,友人或戲稱之為雨窗先生。隅卿用功甚勤,所為劄記甚多,平素過於謙退不肯發表,嘗考馮夢龍事蹟著作甚詳備,又抄集遺文成一卷,屢勸其付印亦未允。二月十八日是陰曆上元,他那時還出去看街上的燈,一直興致很好,不意到了第二天便爾溘然了。我送去了一副挽聯,只有十四個字:

  月夜看燈才一夢,
  雨窗欹枕更何人。

  ——中年以後喪朋友是很可悲的事,有如古書,少一部就少一部,此意惜難得恰好的達出,挽聯亦只能寫得像一副挽聯就算了。當時寫一篇紀念文,是這樣的結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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