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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三沈二馬下


  現在要來寫馬家列傳了。在北大的雖然只有兩位馬先生,但是他家兄弟一共有九個,不過後來留存的只是五人,我都見到過,而且也都相當的熟識。馬大先生不在了,但留下一個兒子,時常在九先生那裡見著,二先生即是北大的馬幼漁,名裕藻,本來他們各有一套標準的名號,很是整齊,大約還是他們老太爺給定下來的,即四先生名衡,字叔平,五先生名鑒,字季明,七先生名准,本字繩甫,後來曾一度出家,因改號太玄,九先生名廉,字隅卿,照例二先生也應是個單名,字為仲什麼,但是他都改換掉了,大約也在考取「百名師範」,往日本留學去的時候吧。

  不曉得他的師範是哪一門,但他在北大所教的乃是章太炎先生所傳授的文字學的音韻部分,和錢玄同的情形正是一樣。他進北大很早,大概在蔡孑民長校之前,以後便一直在裡邊,與北大共始終,民國廿六年(一九三七)學校遷往長沙隨後又至昆明,他沒有跟了去,學校方面承認幾個教員有困難的不能離開北京,名為北大留校教授,凡有四人,即馬幼漁,孟心史,馮漢叔和我,由學校每月給予留京津貼五十元,但在解放以前他與馮孟兩位卻已去世了。

  馬幼漁性甚和易,對人很是謙恭,雖是熟識朋友也總是稱某某先生,這似乎是馬氏弟兄的一種風氣,因為他們都是如此的。與舊友談天頗喜詼諧,唯自己不善劇談,只是傍聽微笑而已。但有時跡近戲弄的也不贊成,有一次劉半農才到北京不久,也同老朋友一樣和他開玩笑,在寫信給他的時候,信面上寫作「鄞縣馬廄」,主人見了艴然不悅,這其實要怪劉博士的過於輕率的。他又容易激怒,在評議會的會場上遇見不合理的議論,特別是後來「正人君子」的一派,他便要大聲叱吒,一點不留面子,與平常的態度截然不同。但是他碰見了女學生,那就要大倒其楣,他平時的那種客氣和不客氣的態度都沒有用處。

  現在來講這種軼事,似乎對於故人有點不敬的意思,其實是並不然的,這便是說他有特別的一樣脾氣,便是所謂譽妻癖。本來在知識階級中間這是很尋常的事,居家相敬如賓,出外說到太太時,總是說自己不如,或是學問好,或是治家有方,有些人聽了也不大以為然,但那畢竟與季常之懼稍有不同,所以並無什麼可笑之處,至多是有點幽默味罷了。他有一個時候曾在女師大或者還是女高師兼課,上課的時候不知怎的說及那個問題,關於「內人」講了些話,到了下星期的上課時間,有兩個女學生提出請求道:

  「這一班還請老師給我們講講內人的事吧。」這很使得他有點為難,大概只是嗨嗨一笑,翻開講義夾來,模胡過去了吧。這班學生裡很出些人物,即如那搗亂的學生就是那有名的黃瑞筠,當時在場的她的同學後來出嫁之後講給她的「先生」聽,我又是從那裡轉聽來的,所以雖然是間接得來,但是這故事的真實性是十分可靠的。——說到這裡,聯想所及不禁筆又要岔了開去,來記劉半農的一件軼事了。這些如教古舊的道學家看來,就是「談人閨閫」,是很缺德的事,其實講這故事其目的乃是來表彰他,所以乃是當作一件盛德事來講的。

  當初劉半農從上海來北京,雖然有志革新,但有些古代傳來的「才子佳人」的思想還是存在,時常在談話中間要透露出來,仿佛有羡慕「紅袖添香」的口氣,我便同了玄同加以諷刺,將他的號改成龔孝拱的「半倫」,因為龔孝拱不承認五倫,只餘下一妾,所以自認只有半個「倫」了。半農禁不起朋友們的攻擊,逐漸放棄了這種舊感情和思想,後來出洋留學,受了西歐尊重女性的教訓,更是顯著的有了轉變了。歸國後參加《語絲》的工作,及張作霖入關,《語絲》被禁,我們兩人暫避在一個日本武人的家裡,半農有《記硯兄之稱》一小文記其事云:

  「余與知堂老人每以硯兄相稱,不知者或以為兒時同窗友也。其實余二人相識,餘已二十七,豈明已三十三。時餘穿魚皮鞋,猶存上海少年滑頭氣,豈明則蓄濃髯,戴大絨帽,披馬夫式大衣,儼然一俄國英雄也。越十年,紅胡入關主政,北新封,《語絲》停,李丹忱捕,餘與豈明同避菜廠胡同一友人家。小廂三楹,中為膳食所,左為寢室,席地而臥,右為書室,室僅一桌,桌僅一硯。寢,食,相對枯坐而外,低頭共硯寫文而已。居停主人不許多友來視,能來者余妻豈明妻而外,僅有徐耀辰兄傳遞外間消息,日或三四至也。時為民國十六年,以十月二十四日去,越一星期歸,今日思之,亦如夢中矣。」

  我所說的便是躲在菜廠胡同的事,有一天半農夫人來訪,其時適值余妻亦在,因避居右室,及臨去乃見其潛至門後,親吻而別,此蓋是在法國學得的禮節,維持至今者也。此事適為余妻窺見,相與歎息劉博士之盛德,不敢笑也。劉胡二博士雖是品質不一樣,但是在不忘故劍這一點上,卻是足以令人欽佩的,胡適之尚健在,若是劉半農則已蓋棺論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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