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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三沈二馬上


  平常講起北大的人物,總說有三沈二馬,這是與事實有點不很符合的。事實上北大裡後來是有三個姓沈的和兩個姓馬的人,但在我們所說的「五四」前後卻不能那麼說,因為那時只有一位姓沈的即是沈尹默,一位姓馬的即是馬幼漁,別的幾位都還沒有進北大哩。還有些人硬去拉哲學系的馬夷初來充數,殊不知這位「馬先生」——這是因為他發明一種「馬先生湯」,所以在北京飯館裡一時頗有名——乃是杭縣人,不能拉他和鄞縣的人做是一家,這尤其是可笑了。

  沈尹默與馬幼漁很早就進了北大,還在蔡孑民長北大之前,所以資格較老,勢力也比較的大,實際上兩個人有些不同,馬君年紀要大幾歲,人卻很是老實,容易發脾氣,沈君則更沉著有思慮,因此雖凡事退後,實在卻很起帶頭作用。朋友們送他一個徽號叫「鬼穀子」,他也便欣然承受,錢玄同嘗在背地批評,說這混名起得不妙,鬼穀子是陰謀大家,現在這樣的說,這豈不是自己去找罵麼?

  但就是不這樣說,人家也總是覺得北大的中國文學系裡是浙江人專權,因為沈是吳興人,馬是寧波人,所以有「某籍某系」的謠言,雖是「查無實據」,卻也是「事出有因」,但是這經過閒話大家陳源的運用,移轉過來說紹興人,可以說是不虞之譽了。我們紹興人在「正人君子」看來,雖然都是紹興師爺一流人,性好舞文弄墨,但是在國文系裡我們是實在毫不足輕重的。他們這樣的說,未必是不知道事實,但是為的「挑剔風潮」,別有作用,卻也可以說弄巧成拙,留下了這一個大話柄了吧。

  如今閒話休題,且說那另外的兩位沈君。一個是沈兼士,沈尹默的老弟,他的確是已經在北大裡了,因為民六那一年我接受北大國史編纂處的聘書為纂輯員,共有兩個人,一個便是沈兼士,不過他那時候不在城裡,是在香山養病。他生的是肺病,可不是肺結核,乃是由於一種名叫二口蟲的微生物,在吃什麼生菜的時候進到肚裡,侵犯肺臟,發生吐血,這是他在東京留學時所得的病,那時還沒有全愈。他也曾從章太炎問學,他的專門是科學一面,在「物理學校」上課,但是興味卻是國學的「小學」一方面,以後他專搞文字學的形聲,特別是「右文問題」,便是凡從某聲的文字也含有這聲字的意義。

  他在西山養病時,又和基督教的輔仁學社裡的陳援庵相識,陳研究元史,當時著《一賜樂業考》,《也裡可溫考》等,很有些新氣象,逐漸二人互相提攜,成為國學研究的名流。沈兼士任為北大研究所國學門主任,陳援庵則由導師,轉升燕京大學的研究所主任,再進而為輔仁大學校長,更轉而為師範大學校長,至於今日。沈兼士隨後亦脫離北大,跟陳校長任輔仁大學的文學院長,終於因同鄉朱家驊的關係,給國民黨做教育的特務工作,勝利以後匆遽死去。

  陳援庵同胡適之也是好朋友,但胡適之在解放的前夕乘飛機倉黃逃到上海,陳援庵卻在北京安坐不動,當時王古魯在上海,特地去訪胡博士,勸他回北京至少也不要離開上海,可是胡適之卻不能接受這個好意的勸告。由此看來,沈兼士和胡適之都不能及陳援庵的眼光遠大,他的享有高齡與榮譽,可見不是偶然的事了。

  另外一個是沈大先生沈士遠,他的名氣都沒有兩個兄弟的大,人卻頂是直爽,有北方人的氣概,他們雖然本籍吳興,可是都是在陝西長大的。錢玄同嘗形容他說,譬如有幾個朋友聚在一起談天,漸漸的由正經事談到不很雅馴的事,這是凡在聚談的時候常有的現象,他卻在這時特別表示一種緊張的神色,仿佛在聲明道,現在我們要開始說笑話了!這似乎形容的很是得神。他最初在北大預科教國文,講解的十分仔細,講義中有一篇《莊子》的《天下篇》,據說這篇文章一直要講上一學期,這才完了,因此學生們送他一個別號便是「沈天下」。

  隨後轉任為北大的庶務主任,到後來便往燕京大學去當國文教授,時間大約在民國十五年(一九二六)吧,因為第二年的四月李守常君被捕的那天,大家都到他海甸家裡去玩,守常的大兒子也同了同學們去,那天就住在他家裡,及至次晨這才知道昨日發生的事情,便由尹默打電話告知他的老兄,叫暫留守常的兒子住在城外。因此可以知道他轉往燕大的時期,這以後他就脫離了北大,解放後他來北京在故宮博物院任職,但是不久也就故去了。至今三位沈君之中,只有尹默還是健在,但他也已早就離開北大,在民國十八年北伐成功之後,他陸續擔任河北省教育廳長,北平大學校長,女子文理學院院長,後到上海任中法教育職務,他擅長書法,是舊日朋友中很難得的一位藝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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