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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卯字號的名人三


  上邊說陳仲甫的事,有一半是關係胡適之的,現在要講劉半農,這也與胡適之有關,因為他之成為法國博士,乃是胡適之所促成的。我們普通稱胡適之為胡博士,也叫劉半農為劉博士,但是很有區別,劉的博士是被動的,多半含有同情和憐憫的性質,胡的博士卻是能動的,純粹是出於嘲諷的了。劉半農當初在上海賣文為活,寫「禮拜六」派的文章,但是響應了《新青年》的號召,成為文學革命的戰士,確有不可及的地方。來到北大以後,我往預科宿舍去訪問他,承他出示所作《靈霞館筆記》的資料,原是些極為普通的東西,但經過他的安排組織,卻成為很可誦讀的散文,當時就很佩服他的聰明才力。可是英美派的紳士很看他不起,明嘲暗諷,使他不安於位,遂想往外國留學,民九乃以公費赴法國,留學六年,終於獲得博士學位,而這學位乃是國家授與的,與別國的由私立大學所授的不同,他屢自稱國家博士,雖然有點可笑,但這卻是很可原諒的。

  他最初參加《新青年》,出力奮鬥,頂重要的是和錢玄同合「唱雙簧」,由玄同扮作舊派文人,化名王敬軒,寫信抗議,半農主持答覆,痛加反擊,這些都做得有些幼稚,在當時卻是很有振聾發瞶的作用的。他不曾與聞《每週評論》,在「五四」時卻主持高等學校教職聯合會事務,後來歸國加入《語絲》,作文十分勇健,最能嚇破紳士派的苦膽。

  後來至綏遠作學術考察,生了回歸熱,這本來可以醫好,為中醫所誤,於一九三四年去世,在追悼會的時候,我總結他的好處共有兩點。其一是他的真,他不裝假,肯說話,不投機,不怕罵,一方面卻是天真爛漫,對什麼人都無惡意。其二是他的雜學,他的專門是語音學,但他的興趣很廣博,文學美術他都喜歡,做詩,寫字,照相,搜書,講文法,談音樂,有人或者嫌他雜,我覺得這正是好處,方面廣,理解多,于處世和治學都有用。當時並做了一副挽聯送去,其文云:

  十七年爾汝舊交,追憶還從卯字號。
  廿餘日馳驅大漠,歸來竟作丁令威。

  在第二年的夏天,下葬於北京西郊,劉夫人命作墓誌刻石,我遂破天荒第一次正式做起文章來,寫成《故國立北京大學教授劉君墓誌》一篇,其文如下:

  「君姓劉,名複,號半農,江蘇江陰縣人,生於清光緒十七年辛卯四月二十日,以中華民國二十三年七月十四日卒于北平,年四十四。夫人朱惠,生子女三人,育厚,育倫,育敦。

  君少時曾奔走革命,已而賣文為活,民國六年被聘為國立北京大學預科教授,九年教育部派赴歐洲留學,凡六年。十四年應巴黎大學考試,受法國國家文學博士學位,返北京大學,任中國文學系教授,兼研究所國學門導師。二十年為文學院研究教授,兼研究院文史部主任。二十三年六月至綏遠調查方音,染回歸熱,返北平,遂卒。二十四年五月葬於北平西郊香山之玉皇頂。

  君狀貌英特,頭大,眼有芒角,生氣勃勃,至中年不少衰。性果毅,耐勞苦,專治語音學,多所發明。又愛好文學美術,以餘力照相,寫字,作詩文,皆精妙。與人交遊,和易可親,善談諧,老友或與戲謔以為笑。及今思之,如君之人已不可再得。嗚呼,古人傷逝之意其在茲乎。

  將葬,夫人命友人紹興周作人撰墓誌,如皋魏建功書石,鄞馬衡篆蓋。作人,建功,衡於誼不能辭,故謹志而書之。」

  第五個卯字號的名人乃是劉文典,但是這裡余白已經不多,只好來少為講幾句,雖然他的事情說來很多。他是安徽合肥縣人,乃是段祺瑞的小同鄉,為劉申叔的弟子,擅長那一套學問,所著有《淮南子集解》(?),有名于時。其狀貌甚為滑稽,口多微詞,凡詞連段祺瑞的時候,輒曰,「我們的老中堂……」,以下便是極不雅馴的話語,牽連到「太夫人」等人的身上去。

  劉號曰叔雅,常自用文字學上變例改為「狸豆烏」,友人則戲稱之為「劉格拉瑪」,用代稱號。因為昔曾吸食雅片煙,故面目黧黑,亦不諱言,又性喜食豬肉,嘗見錢玄同在餐館索素食,便來辯說其不當,莊諧雜出,玄同匆遽避去。後來北大避難遷至昆明,於是相識友人遂進以尊號,曰二雲居士,謂雲土與雲腿,皆所素嗜也。平日很替中醫辯護,謂世上混賬人太多,他們「一線死機」唯以有若輩在耳,其持論奇辟大抵類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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