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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林蔡鬥爭文件二


  林琴南致蔡孑民書云:

  「鶴卿先生太史足下,與公別十餘年,壬子一把晤,匆匆八年,未通音問,至為歉仄。辱賜書以遺民劉應秋先生遺著屬為題辭,書未梓行,無從拜讀,能否乞趙君作一短簡事略見示,謹撰跋尾歸之。嗚呼,明室敦氣節,故亡國時殉烈者眾,而夏峰黎洲亭林楊園二曲諸老,均脫身斧鉞,其不死幸也。我公崇尚新學,乃亦垂念逋播之臣,足見名教之孤懸,不絕如縷,實望我公為之保全而護惜之,至慰至慰。雖然,尤有望於公者,大學為全國師表,五常之所系屬,近者外間謠諑紛集,我公必有所聞,即弟亦不無疑信,或且有惡乎闒茸之徒,因生過激之論,不知救世之道,必度人所能行,補偏之言,必使人以可信,若盡反常軌,侈為不經之談,則毒粥既陳,旁有爛腸之鼠,明燎宵舉,下有聚死之蟲,何者趨甘就熱,不中其度,則未有不斃者。方今人心喪敝,已在無可救挽之時,更侈奇創之談,用以嘩眾,少年多半失學,利其便己,未有不麋沸麇至而附和之者,而中國之命如屬絲矣。晚清之末造,慨世者恒日去科舉,停資格,廢八股,斬豚尾,複天足,逐滿人,撲專制,整軍備,則中國必強,今百凡皆遂矣,強又安在?於是更進一層,必覆孔孟,鏟倫常為快,嗚呼,因童子之羸困,不求良醫,乃追責其二親之有隱瘵,逐之,而童子可以日就肥澤,有是理耶。外國不知孔孟,然崇仁仗義矢信尚智守禮,五常之道,未嘗悖也,而又濟之以勇。弟不解西文,積十九年之筆述,成譯著一百二十三種,都一千二百萬言,實未見中有違忤五常之語,何時賢乃有此叛親蔑倫之論,此其得諸西人乎,抑別有所授耶。我公心右漢族,當在杭州時間關避禍,與夫人同茹辛苦,宗旨不變,勇士也。方公行時,弟與陳叔通惋惜公行,未及一送,申伍異趣,各衷其是。蓋今公為民國宣力,弟仍清室舉人,交情固在,不能視若冰炭,故辱公寓書,殷殷于劉先生之序跋,實隱示明清標季各有遺民,其志均不可奪也。弟年垂七十,富貴功名,前三十年視若棄灰,今篤老尚抱守殘缺,至死不易其操。前年梁任公倡班馬革命之說,弟聞之失笑,任公非劣,何為作此媚世之言,馬班之書讀者幾人,殆不革而自革,何勞任公費此神力。若雲死文字有礙生學術,則科學不用古文,古文亦無礙科學。英之迭更累斥希臘拉丁羅馬之文字為死物,而至今仍存者,迭更雖躬負盛名,固不能用私心以蔑古,矧吾國人尚有何人如迭更者耶。須知天下之理,不能就便而奪常,亦不能取快而滋弊,使伯夷叔齊生於今日,則萬無濟變之方,孔子為聖之時,時乎井田封建,則孔子必能使井田封建一無流弊,時乎潛艇飛機,則孔子必能使潛艇飛機不妄殺人,所以名為時中之聖,時者與時不悖也。衛靈問陣,孔子行,陳恒弑君,孔子討,用兵與不用兵,亦正決之以時耳。今必曰天下之弱弱於孔子,然則天下之強宜莫強於威廉,以柏林一隅,抵抗全球皆敗衄無措,直可為萬世英雄之祖,且其文治武功,科學商務,下及工藝,無一不冠歐洲,胡為懨懨為荷蘭之寓公。若雲成敗不可以論英雄,則又何能以積弱歸罪孔子。彼莊周之書,最擯孔子者也,然《人間世》一篇盛推孔子,所謂人間世者,不能離人而立之謂,其托顏回,托葉公子高之問難孔子,陳以接人處眾之道,則莊周亦未嘗不近人情而忤孔子,乃世士不能博辯,為千載以上之莊周,竟咆勃為千載以下之桓魋,一何其可笑也。且天下唯有真學術,真道德,始足獨樹一幟,使人景從,若盡廢古書,行用土語為文字,則都下引車賣漿之徒,所操之語,按之皆有文法,不類閩廣人無為文法之啁啾,據此則凡京津之稗販,均可用為教授矣。若《水滸》《紅樓》皆白話之聖,並足為教科之書,不知《水滸》中辭吻多采嶽珂之《金陀萃編》,《紅樓》亦不止為一人手筆,作者均博極群書之人,總之非讀破萬卷,不能為古文,亦並不能為白話。若化古子之言為白話演說,亦未嘗不是,按《說文》演長流也,亦有延之廣之之義,法當以短演長,不能以古子之長演為白話之短。且使人讀古子者,須讀其原書耶,抑憑講師之語即算為古子,若讀原書則又不能全廢古文矣。矧于古子之外,尚以《說文》講授,《說文》之學非俗書也,當參以古籀,證以鐘鼎之文,試思用籀篆可化為白話耶。果以篆籀之文雜之白話之中,是引漢唐之環燕與村婦談心,陳商周之俎豆為野老聚飲,類乎不類。弟閩人也,南蠻鴃舌,亦願習中原之語言,脫授我者以中原之語言,仍令我為鴃舌之閩語,可乎。蓋存國粹而授《說文》,可也,以《說文》為客以白話為主,不可也。乃近來尤有所謂新道德者,斥父母為自感情欲,於己無恩,此語曾一見之隨園文中,僕方以為不倫,斥袁枚為狂謬,不圖竟有用為講學者,人頭畜鳴,辯不屑辯,置之可也。彼又雲,武曌為聖王,卓文君為名媛,此亦拾李卓吾之余唾,卓吾有禽獸行,故發是言,李穆堂又拾其餘唾,尊嚴嵩為忠臣,今試問二李之名,學生能舉之否。同為澌滅,何苦增茲口舌,可悲也。大凡為士林表率,須圓通廣大,據中而立,方能率由無弊,若憑位分勢利而施趨怪走奇之教育,則惟穆罕默德左執刀而右傳教,始可如其願望。今全國父老以子弟托公,願公留意,以守常為是,況天下溺矣,藩鎮之禍邇在眉睫,而又成為南北美之爭,我公為南士所推,宜痛哭流涕,助成和局,使民生有所蘇息,乃以清風亮節之躬,而使議者紛集,甚為我公惜之。此書上後可以不必示覆,唯靜盼好音,為國民端其趨向,故人老悖,甚有幸焉。愚直之言,萬死萬死。林紓頓首。」

  林琴南的信原本只是每句圈斷,這回重抄,很想給它斷句分節,但是這個極不容易,因為文章頭緒不清,找不到主意之所在,所以只好勉強斷句,其餘便是那麼囫圇一大團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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