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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補樹書屋的生活


  補樹書屋是一個獨院,左右全沒有鄰居,只有前面是仰蕺堂,後邊是希賢閣,那裡我沒有進去看過,聽說閣上是供著魁星,差不多整個書屋包圍在鬼神窩中,原是夠偏僻冷靜的,可是住了看也並不壞,槐樹綠陰正滿一院,實在可喜,毫無吊死過人的跡象,缺點只是夏秋之交有許多的槐樹蟲,遍地亂爬,有點討厭。成蟲從樹上吐絲掛下來的時候,在空中擺蕩,小孩們都稱之為「吊死鬼」,這又與那故事有點關聯了,不過它並不「吊死」,實在是下地來蛻化的,等到它鑽到土裡去,變成小胡蝶出來的時候,便並不覺得討厭了。「補樹」不知道是什麼故典,難道這有故事的槐樹原是補的麼?總之這院子與樹那麼有關係,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在房屋裡邊有一塊匾寫這四個字,也不曉得是誰所寫的,因為當時不注意,不曾看得清楚,現在改作工場的車間,怕早已不見了吧。

  這三間補樹書屋的內部情形且來說明一下。中間照例是「風門」,對門靠牆安放一頂畫桌,外邊一頂八仙桌,是吃飯的地方,桌子都極破舊,大概原是會館裡的東西。南偏一室原是魯迅住的,我到北京的時候他讓了出來,自己移到北頭那一間裡去了。那些房屋都是舊式,窗門是和合式的,上下都是花格糊紙,沒有玻璃,到了夏季,上邊糊一塊綠色的冷布,做成卷窗。我找了一小方的玻璃,貼在自己房的右手窗格裡面,可以望得見圓洞門口的來客,魯迅的房裡卻是連冷布的窗也不做,說是不熱,因為白天反正不在屋裡。說也奇怪,補樹書屋裡的確不大熱,這大概與那槐樹很有關係,它好像是一頂綠的大日照傘,把可畏的夏日都給擋住了。

  這房屋相當陰暗,但是不大有蚊子,因為不記得用過什麼蚊香,也不曾買有蠅拍子,可見沒有蒼蠅進來,雖然門外面的青蟲很有點兒討厭。那麼舊的屋裡該有老鼠,卻也並不見,倒是不知道誰家的貓常來屋上騷擾,往往叫人整半夜睡不著覺。查一九一八年舊日記,裡邊便有三四處記著,「夜為貓所擾,不能安睡。」不知道魯迅在日記上有無記載,事實上在那時候大都是大怒而起,拿著一枝竹竿,我搬了小茶几,在後簷下放好,他便上去用竹竿痛打,把它們打散,但也不能長治久安,往往過了一會兒又回來了。《朝花夕拾》中間有一篇講到貓的文章,其中有些是與這有關的。

  南頭的一間是我的住房兼作客室,床鋪設在西南角上,東南角窗下一頂有抽屜的長方桌,迤北放著一隻麻布套的皮箱,北邊靠板壁是書架,裡邊並不放書,上隔安放茶葉火柴雜物以及銅元,下隔堆著些新舊報紙。書架前面有一把藤的躺椅,書桌前是籐椅,床前靠壁排著兩個方凳,中間夾著狹長的茶几,這些便是招待客人的用具,主客超過四人時,可以利用床沿。平常吃茶一直不用茶壺,只在一隻上大下小的茶盅內放一點茶葉,泡上開水,也沒有蓋,請客人吃的也只是這一種。飯托會館長班代辦,菜就叫長班的兒子隨意去做,當然不會得好吃,客來的時候則到外邊去叫了來。

  在胡同的口外有一家有名的飯館,就是李越縵等有些名人都賞識過的廣和居,有些拿手好菜,例如潘魚,沙鍋豆腐,三不粘等,我們大抵不叫,要的只是些炸丸子,酸辣湯,拿進來時如不說明,便要懷疑是從什麼躄腳的小飯館裡叫來的,因為那盤碗實在壞得可以,價錢也便宜,只是幾個銅元罷了。可是主客都不在乎,反正下飯這就行了,擦過了臉,又接連談他們的天,直至深夜,用人在煤球爐上預備足了開水,便也逕自睡覺去了。

  我們在補樹書屋所用的聽差即是會館裡老長班的大兒子,魯迅戲稱之為「公子」,而叫長班為「老太爺」,這兩個諢名倒是適如其分,十分確切的。公子辦事之巧妙而混,我在前回的掛號寄一片《群強報》這一件事裡已經領教過了,長班的徽號則是從他的整個印象得來的,他狀貌清瘦,顯得是吸雅片煙的,但很有一種品格,仿佛是一位太史公出身的京官。他姓齊,自稱原籍紹興,這可能是真的,不過不知道已在幾代之前了,世襲傳授當長班的職務,所以對於會館的事情是非常清楚的。他在那時已經將有六十歲了,同治光緒年間的紹興京官他大概都知道,對於魯迅的祖父介孚公的事情似乎知道得更多。介孚公一時曾住在會館裡,或者其時已有不住女人的規定,他畜了妾之後就移住在會館近旁了。

  魯迅初來會館的時候,老長班對他講了好些老周大人的故事,家裡有兩位姨太太,怎麼的打架等等。這在長班看來,原是老爺們家裡的常事,如李越縵也有同樣情形,王止軒在日記裡寫得很熱鬧,所以隨便講講,但是魯迅聽了很不好受,以後便不再找他來談,許多他所知悉的名人軼事都失掉了,也是一件無可補償的,很可惜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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