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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紹興縣館二


  上邊寫的是關於紹興縣館的外面情形,這裡想來把會館裡面說明一下子。這雖如此,我對於裡面的事或者比較外面知道得更少,也未可知,仰蕺堂是會館裡南邊一部分,我尚且不曾走到過,何況是與我們無關的西北方面呢。去年夏天,魯迅博物館的幹部來邀我同去,一看那裡「補樹書屋」的現狀,以及所謂藤花館是在哪裡,結果是什麼都沒有看得。誠然是門庭院落依然如故,那圓洞門已經毀壞,槐樹也不見了,補樹書屋做了什麼車間,狼藉不堪,沒有能進去,至於西北一部分,更是住民雜亂,看見有人進來了,紛紛質問,是不是「房管局」的人,來幹什麼的?我們只得乘興而來,卻是掃興而退了。不過現在所記的乃是四十多年前的紹興縣館,在記憶中還是完全無損的,有去年夏天所見現狀的對比,似乎過去一時的這影像更是著實實在,這裡來紀錄一回,或者不是多餘的吧。

  會館在南半截胡同的北頭路東,門面不大,有魏龍常所寫的一塊匾,文曰紹興縣館。他是山陰縣人,但生長在廣西桂林,他能寫魏碑,那塊匾大概也是那一體,卻是記不得了,只記署名魏戫,這是他後來的改名。他在紹興很有點名氣,說是他能打拳,後來知道這種傳說很普遍,高伯雨著《聽雨樓雜筆》中有一篇《精于技擊的詩人魏鐵珊》,就是講他的故事的。說他會「壁虎功」,即學壁虎爬牆壁,但是他卻比那師父要高一著,便是他能「以背緣壁」而行,這就是在四腳有吸盤的壁虎也敬謝不敏了。

  幼時聽見先君講魏龍常的一件故事,說他能縱跳如飛,做秀才的時候曾在鎮東閣上頭挾妓飲酒,鎮東閣在府橫街的西頭,與殺人的軒亭口遙遙相對,其北接近紹興府的衙門,是差役聚集的地方。這事為他們所知道,自然認為訛詐的好機會,便有幾個差人走上前去恐嚇他,意在敲竹槓。魏龍常一聲不響,只提起一個差人來,向窗外一扔,這鎮東閣至少乃是同小城門一樣的高,如一個摔到地上,一定粉身碎骨了。魏龍常卻隨即一跳,自己也縱身而下,在還未到地的時候,將差人一把抓住,以是沒有跌死,但也嚇的幾乎昏過去了。故事是這麼說,不過這裡應當有一點訂正,似乎應當說魏龍常抓住差人,和他一起從窗子上跳下,這才可能把差人嚇了而沒有摔死,因為若是先後跳窗便不能同時落地,他縱有內功,但不可能與這物理的定律爭勝的。

  我是一個少信的唯物論者,但是平常很不願意給人家掃興,所以講神異的傳說的時候也竭誠靜聽,所謂「姑妄言之姑聽之」是也,可是假如要收入我的文章裡去,便不得不稍稍有所訂正了,雖然上文所說的故事乃是我父親對我們講的。他本來也是無鬼論者,不過也是隨便講新奇的故事,沒有注意到不合事理的情形,而且要找漏洞那麼別的還有,魏龍常既是生長桂林,那麼這在紹興鬧事也似乎可成為問題了。為了一塊匾的事情,不料引起技擊內功的議論來,這實在是節外生枝,可以結束了事。

  現在我們來說會館內部的情形吧。上邊已經說及,我所能說的只是會館裡邊的一部分,即是進門靠南的兩個院子。藤花館是在西北方面,但魯迅於丙辰(一九一六)年五月搬往「補樹書屋」了。日記裡說:

  「六日晴,下午以避喧移入補樹書屋住。」這補樹書屋便在會館南邊的兩個院子的裡進。一進大門的過廳,右手的門裡就是第一進的一個大院子,北京房屋在城外的與城內構造大不相同,城裡都是「四合房」,便是小型的宮殿式,城外卻是南方式的,一個院子普通只是上下兩排,這裡就是這個樣子。在大院子的東西方面,各有房屋一排,上邊是正廳三間,南邊留一條過道,下邊大約四間,前面都有走廊,靠北一帶也有廊,為的是雨天可以不走濕路。從南邊過道進去,是為第二進的院子,路南的牆上有一個圓洞門,裡邊朝東四間房屋,在第二間中間開門,南首住房一間,北首兩間相連。

  院中靠北牆是一間小屋,內有土炕,是預備給用人住的,往東靠大廳背後一條狹弄堂內是北方式的便所,即是蹲坑。因為這小屋突出在前面,所以正房北頭那一間的窗門被擋住陽光,很是陰暗,魯迅住時便索性不用,將隔扇的門關斷,只使用迤南的三間。靠近圓洞門的東頭有一株大槐樹,這樹極是平常,但是說來很有因緣,據說在多少年前有一位姨太太曾經在這裡吊死了,可能就是這棵槐樹上,在那時樹已高大,婦女要上吊已經夠不著了,但在幾十年以前或者正是剛好吧。因此之故,會館便特別有這一條規定,凡住戶不得帶家眷,這使得會館裡比較整齊清淨,而對於魯迅亦不無好處,因為保留下補樹書屋,容得他搬來避喧,要不然怕是早已有人搶先住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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