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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去鄉的途中一


  大概是在紹興住得有點煩膩了,想到外邊,其實是北京方面,找點別的事情做做看,也就是什麼科員之類,這不記得是哪一年的事情了,總之是袁世凱勢力很旺盛的時候吧,所以這事就一直擱下來了。查魯迅的甲寅日記,在八月項下有記錄道:

  「十一日下午,得朱逷先信,問啟孟願至太學教英文學不?

  十二日晚,覆朱逷先信。」

  這事在我的日記上沒有什麼記載,大概魯迅也不曾寫信告知我,因為他知道我自揣沒有能力到大學去教英文學,也無此興趣的,所以也不用問我的意思怎樣,便逕自回信謝絕了。朱逷先是在東京民報社聽章太炎先生講《說文》的同學八人之一,平常雖然不常往來,卻是很承他的關切,壬子年的在浙江教育司的位置,當初是課長隨後改為視學,也是由他的介紹,這一回的事雖未成,但是其好意總是很可感謝的。其後過了兩年,洪憲帝制既然明令取消,袁世凱本人也已不久去世,北京人心安定了下來,於是我轉業的問題乃重新提起來了。

  這回的事卻不知道是誰的主動,大約不是朱逷先總是許季茀吧,那時是黎元洪繼任大總統,教育總長是范源廉,請蔡孑民來做北京大學校長,據說要大加改革,新加功課有希臘文學史和古英文,可以叫我擔任。我因為好奇,有一個時候曾經自修學過古代英文,就是盎格魯索遜的文字,這經過司各得的《劫後英雄略》(Ivanhoe)的提倡,我們對於這民族有相當的敬意,便就史詩《倍阿烏耳夫》的原文加以研究,這種艱苦的學習沒有給我什麼別的好處,只是在後來涉獵斯威忒的《新英文文法》的時候,稍有便利而已。

  關於此次北行的事前的商談,在我們的日記上都沒有記載,只于魯迅丁巳日記的二月項下,有這兩條:

  「十五日,寄蔡先生信。」

  「十八日上午,得蔡先生信。」雖然沒有說明事件,可能是關於這事的。二十日得北京十六日信,隔了三天特別寄一封快信去,此信於廿八日到達北京,即日有一封信寄給我,這北行的事就算決定了。我在日記上記著三月四日接到北京的廿八日信之後,次日寫著:

  「五日上午,至中校訪徐校長,說北行事。」

  隔了一個星期,又記道:

  「十一日,得北京七日信,附興業匯券九十,又掛號信一,內只《群強報》一片,不具寄者姓名,不知何為也。」

  這裡我們查對魯迅的日記,在三月七日條下寫道:

  「寄二弟信,附旅費六十,季茀買書泉卅。」

  上文匯票九十元的來源是明白了,但是同時寄到那一封掛號的《群強報》呢?當初一看,似乎是大有文章隱藏在後面,值得用顯微鏡看,或是化學藥水去泡,仿佛是什麼秘密文件似的,但是仔細的反復一想,這裡的用意也就清楚的瞭解了。先祖介孚公當了二十多年的「京官」,沒有什麼好處,可是因此懂得北京的「聽差」哲學,有些簡直可以和斯威夫忒的《婢僕須知》媲美,我因為得聞緒論,所以也就能夠瞭解此種疑難問題了。

  我們首先要知道,這類附寄匯票的信件,照例應當掛號,而這卻沒有掛,這是一個要點。同時寄來的一封卻是掛號信,而信內別無他物,只有《群強報》一片,《群強報》不《群強報》且不去管它,但這總就有了一張掛號回執了,這又是一個要點。兩個要點歸併在一起,這問題便解決了:寄信的聽差忘記了掛號,就將報紙一片裝入信封,追補掛號,拿了回執可以消差,至於收件人得到這樣怪信,將如何驚疑,則他是不管的了。

  日記裡的話多少還有當時驚異的口氣,但當時得到了解答,也就付之不問了,後來見到魯迅,談到這件事的時候,他也只是微笑,說我的推測是不錯的,這正是「公子」所幹的事。「公子」便是那時所用的聽差的「別號」,因為他有那麼從容不迫的態度,無論什麼困難的事都有應付的辦法,自己可以免于「老爺」的責駡,至於達到這目的的手段如何則在所不問的。這種高明的手法也只是在「輦轂之下」才有,若是紹興小地方,那還似乎沒有,所以在《阿Q正傳》裡邊,也還缺少這種人物,作者不曾借用「公子」,也正是他描寫忠實的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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