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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辛亥革命三——范愛農


  辛亥革命的時候,我所直接見到的人物,只有一個范愛農——王金髮做都督的時候,沒有機會見到,只在雜誌上看見他在二次革命後被朱瑞誘殺的一張死後照相,孫德卿則始終沒有看到,那張裸體照相也因為不是原本,只是翻印登在報上的,所以記不清楚了。范愛農卻是親自見過的,雖然在安慶事件當時反對打電報,蹲在席子上那種情形,不曾看見過,卻也大略可以想像得來。紹興軍政分府成立,恢復師範學堂,那時是在民國改元以前,還稱「學堂」,委派魯迅為校長,愛農為監學,二人重複相會,成為好友。

  因為學堂在「南街」,與東昌坊相距不到一裡路,在辦公完畢之後,愛農便身著棉袍,頭戴農夫所用的卷邊氊帽,下雨時穿著釘鞋,拿了雨傘,一直走到「裡堂前」,來找魯迅談天。魯老太太便替他們預備一點家鄉菜,拿出老酒來,聽主客高談,大都是批評那些「呆蟲」的話,老太太在後房聽了有時不免獨自匿笑。這樣總要到十點鐘以後,才打了燈籠回學堂去,這不但在主客二人覺得愉快,便是魯老太太也引以為樂的。但是好景不常,軍政府本來對於學校不很重視,而且因為魯迅有舊學生在辦報,多說閒話,更是不高興,所以不久魯迅自動脫離,只留下愛農一人,有點孤掌難鳴了。

  這時候已經是民國元年壬子,改用陽曆,師範學堂也改稱第五師範學校了,魯迅以後的校長是傅力臣,即是當時的孔教會會長,縣署裡教育科長是何幾仲,也就是《阿Q正傳》裡所說的「柿油黨」,掛著一個銀桃子的徽章的,此外也有羅颺伯朱又溪等人。這個情形正是魯迅《哀範君》詩中所說的,「狐狸方去穴,桃偶盡登場」,是也。范愛農一個人獨自在他們中間,這情形就可想而知的了。我這裡為的記載誠實起見,便來借用他自己信裡的話,敘述前後的事情。

  這裡第一封信,是壬子(一九一二)年三月二十七日從杭州所發,寄給在紹興的魯迅的,其文云:

  「豫才先生大鑒,晤經子淵,暨接陳子英函,知大駕已自南京回。聽說南京一切措施與杭紹魯衛,如此世界,實何生為,蓋吾輩生成傲骨,未能隨波逐流,惟死而已,端無生理。弟于舊曆正月二十一日動身來杭,自知不善趨承,斷無謀生機會,未能拋得西湖去,故來此小作勾留耳。現承傅勵臣函邀擔任師校監學事,雖未允他,擬陽月杪返紹一看,為偷生計,如可共事,或暫任數月。羅揚伯居然做第一科課長,足見實至名歸,學養優美。朱幼溪亦得列入學務科員,何莫非志趣過人,後來居上,羨煞羨煞。令弟想已來杭,弟擬明日前往一訪。相見不遠,諸容面陳,專此敬請著安,弟范斯年叩,二十七號。《越鐸》事變化至此,恨恨,前言調和,光景絕望矣。又及。」

  這裡需要附帶說明我往杭州的事,那時浙江教育司(後來才改稱教育廳)司長是沈鈞儒,委我當本省視學,因事遲去,所以不曾遇見愛農。《越鐸》變化不是說被軍人搗毀,乃是說內部分裂,李霞卿宋紫佩等人分出來,另辦《民興報》,後來魯迅的《哀範君》的詩便是登在這報上的。第二封信的日期是五月九日,也是從杭州發出,寄往北京的,距前回寄信的日子才有一個月半,范愛農卻已被人趕出師範學校了。原信云:

  「豫才先生鈞鑒,別來數日矣,屈指行旌已可到達。子英成章(校務)已經卸卻,弟之監學則為二年級諸生斥逐,亦於本月一號午後出校。此事起因雖為飯菜,實由傅勵臣處置不宜,平日但求敷衍了事,一任諸生自由行動所致。弟早料必生事端,唯不料禍之及己。推及己之由,現統悉系何幾仲一人所主使,惟幾仲與弟結如此不解冤,弟實無從深悉。蓋飯菜之事,系范顯章朱祖善二公因二十八號星期日起晏,強令廚役補開,廚役以未得教務室及庶務員之命拒之,因此深恨廚役,唆令同學于次日早膳,以飯中有蜈蚣,冀泄其忿。時弟在席,當令廚役換掉,一面將廚役訓斥數語了事。詎范朱等忿猶未泄,于午膳時複以飯中有蜈蚣,時適弟不在席,傅勵臣在席,相率不食,(但發現蜈蚣時有半數食事已畢,)堅欲請校長嚴辦廚房,其意似非撤換不可。

  傅乃令學生詢弟,弟令廚役重煮,學生大多數贊成,且宣言如菜不敷,由伊等自購,既經範某說過重煮,定須令廚役重煮。廚役遂複煮,比熟已在上課時刻,乃請諸候選教員用膳,請之再三,而胡問濤朱祖善范顯章趙士瑹等一味喧擾不來。傅乃囑弟去喚,一面搖鈴,令未飽者趕緊來吃,其餘均去上課。弟遂前往宣佈,胡問濤以菜冷且不敷為詞,弟乃雲前此汝等宣言菜如不敷,由汝等自備,現在汝等既未備,無論如何只有勉強吃一點。胡等猶複刺刺不休,弟遂宣言,不願吃又不上課,汝等來此何干,此地究非施飯學堂,(施飯兩字系他們所出報中語,)如願在此肄業,此刻飯不要吃了,理當前去聽講,否則即不願肄業,盡可回府,即使汝等全體因此區區細故退學亦不妨。於是欲吃者還赴膳廳,其已畢者去上課。

  次日早膳,校長俟諸生坐齊後乃忽宣言,此後諸生如飯菜不妥,須於未坐定前見告,如昨日之事可一不可再,若再如此,決不答應。諸生複憤,俟食畢遂開會請問校長,以罷課為要挾,此時系專與校長為難,未幾乃以弟昨日所雲退學不妨一語為詞,宣言如弟在校,決不上課,系專與弟為難,延至午後卒未解決。弟以弟之來師範非學生之招,系校長所聘,非校長辭弟,或弟辭校長,決不出校,與他們尋開心。學生往告訴幾仲,傍晚幾仲遂至校,囑校長辭弟,謂范某既與學生不洽,不妨另聘,傅未允,怏怏而去。

  次日仍不上課,傅遂懸牌將胡問濤並李銘二生斥退,(此二生有實據,系與校長面陳換弟,)胡李遂與趙士璨朱祖善等持牌至知事署,並告畿仲。幾仲遂于午後令諸生將弟物件搬出門房,幾仲亦來,並令大白暨文灝登報,(案金伯楨後改名劉大白,當時辦《禹域日報》,王文灝辦《越鐸日報》,)弟適有友來訪,遂與偕出返舍。刻因家居無味,于昨日來杭,冀覓一棲枝,且陳子英亦曾約弟同住西湖閒遊,故早日來杭,因如是情形現有祭產之事,日前晤及,雲須事畢方可來杭也。專此即詢興居,弟范斯年叩,五月九號。」還有第三封信,今從略。魯迅在壬子日記七月項下,記有范愛農的最後消息道:

  「十九日晨得二弟信,十二日紹興發,雲范愛農以十日水死,悲夫悲夫,君子無終,越之不幸也,於是何幾仲輩為群大蠹。」

  又云:

  「二十二日夜作韻言三首,哀範君也,錄存於此。」

  第二日抄錄一本,稍加修改寄給我,其第一首次聯云:

  「華顛萎搖落,白眼看雞蟲。」

  後附一紙說明道:

  「我于愛農之死,為之不怡累日,至今未能釋然。昨忽成詩三章,隨手寫之,而忽將雞蟲做人,真是奇絕妙絕,辟曆一聲,群小之大狼狽。今錄上,希大鑒定家鑒定,如不惡乃可登諸《民興》也。天下雖未必仰望已久,然我亦豈能已於言乎。二十三日,樹又言。」

  日記八月項下云:

  「二十八日收二十一及二十二日《民興日報》一分,蓋停板以後至是始複出,余及啟孟之哀范愛農詩皆在焉。」

  我的一首詩題作「哀愛農先生」,其詞云:

 「天下無獨行,舉世成萎靡。
  皓皓范夫子,生此寂寞時。
  傲骨遭俗忌,屢見螻蟻欺。
  坎壈終一世,畢生清水湄。
  會聞此人死,令我心傷悲。
  峨峨使君輩,長生亦若為。」

  范愛農之死是在壬子年七月十日,是同了民興報館的人乘舟往城外遊玩去的,有人說是酒醉失足落水,但頗有自殺的嫌疑,因為據說他能夠游水,不會得淹死的,他似乎很有厭世的傾向,這是在他被趕出師範以前所寫的信裡,也可以看出痕跡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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