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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辛亥革命二——孫德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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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秋天我回到紹興,一直躲在家裡,雖是遇著革命這樣大事件,也沒有出去看過,所以所記錄的大抵只是一些得之傳聞的事情,如今且來做一回文抄公,從《略講關於魯迅的事情》裡抄來,這乃是我的兄弟所寫,我想這大約是寫得可靠的。他敘述遊行及歡迎的情形如下: 「這時候城內的一個寺裡就開了一個大會,好像是越社(案即南社的紹興分社)發動的,到了許多人,公舉魯迅做主席。魯迅當下提議了若干臨時辦法,例如提議組織講演團,分發各地去演說,闡明革命的意義和鼓動革命情緒等。關於人民的武裝,他說明在革命時期,人民武裝實屬必要,講演團亦須武裝,必要時就有力量抵抗反對者。他每一提議剛要說完而尚未說完的時候,就有一個坐在前排的頭皮精光的人,彎著腰,作要站起來但沒有完全站起來的姿勢,說一句『鄙人贊成!』又彎著腰坐下去,提議就很快的通過。 這人不是別人,便是後來魯迅文章裡曾經說起的孫德卿。他雖是鄉下的地主家庭出身的人,但對於推翻清政權這件事是熱心的。他曾經拿明朝人的照片去分送給農民,我看到的一張是明太祖的像,約莫三寸來長,分明是從畫像上照下來的。他並且向農民說明,清朝的政府是外面侵入的人組成的,我們應當把他們打出去。對於這主張,農民都贊成,願意起來去打。《揚州十日記》之類的小冊子,這時候也流行到民間。這孫德卿在秋瑾案發生時,曾一次下獄,但不久就出來了。 但是魯迅提議的武裝講演等,大家雖然都贊成,可是缺少準備,力量也不夠。第一件是缺少槍械。府學堂裡雖然有些槍,但沒有真的子彈,有一些也是操演時用的那種只能放響的彈子,只有在近距離內大概能傷人。於是人民終於恐怖起來了。有一天,魯迅從家裡出去,到府學堂去,到了離學校不遠,見有些店鋪已在上排門,有些人正在張皇的從西往東奔走。魯迅拉住一個問他為什麼,他說不知道究竟什麼事。 魯迅知道問亦無益,不如到學堂去了再說。他走進校門,已有一部分學生聚在操場裡討論這件事,才知道市民因為聽了有敗殘清兵要渡江過來,到紹興來騷擾的謠言,所以起恐慌的。於是魯迅主張整隊上街解釋,以鎮定人心。手腳很快,一歇工夫就印好了許多張油印的傳單,大概是報告省城克復的經過,和說明決沒有清兵過來的事情。即刻打起鐘來,學生立時齊集于操場,發了槍,教兵操的先生也跑來了,滿頭是汗,他還沒有剪掉辮發,把它打了一個大結子。他不拿平常用的狹細的指揮刀,掛上一把較闊厚的可以砍刺的長刀,這無非防備萬一的。小心怕事的校長,抖零零的到操場上來講話,想設法攔阻,但沒有用處。在路上,魯迅一班人分送傳單,必要時更向人說明,叫他們不要無端恐慌,的確這很有用處,學生們走到之處,人心立刻安定下來,店鋪關的也仍然開了。時間在下午,一班人回到學校時,天已黑下去了。 離這事情不久,(案大概就是第二天吧,)就有人告訴魯迅,說王金髮的軍隊大約今晚可以到紹興,我們應當去接他和他的軍隊,這回仍在府學堂裡會集,學生也去的。晚飯後大家興高采烈的走到西郭門外。到了黃昏,不見什麼動靜,到了二更三更,還是不見軍隊開到。學生穿的操衣很是單薄,夜深人靜時覺得很寒冷,於是只好敲開育嬰堂的門,到裡面去休息,叫起茶房,貼還些柴錢,叫他們燒茶來喝。這時候才看見穿制服的學生們之外,還有頭皮精光的孫德卿,頭戴氊帽的范愛農,好像和徐伯蓀一起捐道台出洋的陳子英也在內。但是夜深了,不特冷,而且也餓,學生們大家摸錢袋,設法敲開店門買東西吃。孫德卿拿出錢來,叫人去買了幾百個雞蛋,大家分吃了。這以後不久,有人來報信,說軍隊因為來不及開拔,大概須明天才可開到,今晚不來了。 於是第二天晚上再去,這回不往西郭,卻往東邊的偏門,人還是這一大批。黃昏以後,月亮很皎潔,正盼望間,遠遠的聽到槍聲響,以後每隔一定的時間槍聲響一下。不多時看見三兩隻白篷船,每只只有一個船夫搖著,然而很快的搖來。船吃水很深,可見人是裝的滿滿的。各船都只有一扇篷開著,過一歇時候船中就有兵士舉起槍來,向空中放一響。先前的兵隊老是這樣做,在有開仗可能的情勢下,常常一響一響的放著槍。不多時候船已靠岸,王金髮的軍隊很快的上了岸,立刻向城內進發。兵士都穿藍色的軍服,戴藍色的布帽,打裹腿,穿草鞋,拿淡黃色的槍,都是嶄新的。帶隊的人騎馬,服裝不一律,有的穿暗色的軍服,戴著帽子,有的穿淡黃色軍服,光著頭皮。 這時候是應該睡的時候了,但人民都極興奮,路旁密密的站著看,比看會還熱鬧,中間只留一條狹狹的路,讓隊伍過去,沒有街燈的地方,人民都拿著燈,有的是桅杆燈,有的是方形玻璃燈,有的是紙燈籠,也有照著火把的。小孩也有,和尚也有,在路旁站著看。經過教堂相近的地方,還有傳道師,拿著燈,一手拿著白旗,上寫歡迎字樣。兵士身體都不甚高大,臉上多數像飽經風霜的樣子,一路過去,整齊,快捷。後面跟的人,走的慢一點的便跟不上。不久到了指定駐紮的地方,去接的人們有跟了進去,也有站住在門外面,大家都高叫著革命勝利和中國萬歲等口號,情緒熱烈,緊張。不久就有人來叫讓路,一班人把酒和肉等挑進去,是慰勞兵士去的,外面的人們也就漸漸的散去了。」 我這一節文章寫得特別的長,而且裡邊又是大都抄的別人的文章,這是什麼緣故呢?因為我很珍重那一回革命的回憶,可是我自己沒有直接的經歷,所以只能借用人家所寫的,寫的雖是實朴卻很誠實,後來對於王金髮的批評也下的很有分寸,其寫孫德卿也頗是簡單得要領,活畫出一個善良的人來。軍政分府成立,政治上沒有什麼建設,任用的人很不得當,有三個姓王的,頗弄權斂錢,人民倒不大怪王金髮,大家都責備「三王」,當時老百姓利用一句「戲文」上的句子,唱道「可恨三王太無禮」,卻不曉得是什麼戲上邊的。 這時候府學堂的學生用了魯迅和孫德卿的名義,辦了一個《越鐸日報》,時常加以諷刺,有一回軍政分府佈告,說要出去視察,卻說是「出張」,報上就挖苦說,「都督出張乎,宜乎門庭如市也!」別一篇的文章的結末,則有「悲夫」二字,這本是從前常用的字眼,沒甚希奇,可是實際上是在譏刺何悲夫,他也是軍政分府的一個要人。「後來那報館被兵士毀壞了一部分,孫德卿大腿上被刺了一尖刀,但並非要害,傷亦不重。 這也許是三王指使的,也許是王金髮自己的主意,即使是他的主意,比之于後來軍閥的隨便殺人,實在是客氣得多了。孫德卿被刺傷後,想要去告訴各位老朋友,並且預備把傷痕照了相給老朋友去看。但是很為難,因為身體大而傷痕小,如果只照局部,傷痕是極清楚了,但看的人不曉得受傷者是孫德卿,如果照全身,面貌是照出來了,但傷痕就看不清楚了。因為照相總不能照得太大呀。結果終於照了全身,但照片並不大。魯迅接到照片,拆開來看時只見赤條條的一個孫德卿,不看見傷痕,不覺嚇了一跳,還以為他發癡了,等到看了他的說明,才知道原來是這樣一件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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