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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鄔波尼沙陀


  這也是在一九〇八年的事,大概還在去聽講《說文》的前幾時吧。有一天龔未生來訪,拿了兩冊書,一是德人德意生(Deussen)的《吠檀多哲學論》的英譯本,卷首有太炎先生手書鄔波尼沙陀五字,一是日文的印度宗教史略,著者名字已經忘記。未生說先生想叫人翻譯鄔波尼沙陀,問我怎麼樣。我覺得此事甚好,但也太難,只答說待看了再定。我看德意生這部論卻實在不好懂,因為對於哲學宗教了無研究,單照文字讀去覺得茫然不得要領。於是便跑到丸善書店,買了「東方聖書」中的第一冊來,即是幾種鄔波尼沙陀的本文,系麥克斯穆勒博士的英譯,雖然也不大容易懂,不過究系原本,說的更素樸簡潔,比德國學者的文章似乎要好辦一點。下回我就順便告訴太炎先生,說那本《吠檀多哲學論》很不好譯,不如就來譯鄔波尼沙陀本文,先生亦欣然贊成。

  這裡所說泛神論似的道理雖然我也不甚懂得,但常常看見一句什麼「彼即是你」的要言,覺得這所謂奧義書仿佛也頗有趣,曾經用心查過幾章,想拿去口譯,請太炎先生筆述,卻終於遷延不曾實現得,這實在是很可惜的事。大概我那時候很是懶惰,住在伍合裡與魯迅兩個人,白天逼在一間六席的房子裡,氣悶得很,不想做工作,因此與魯迅起過衝突,他老催促我譯書,我卻只是沉默的消極對付,有一天他忽然憤激起來,揮起他的老拳,在我頭上打上幾下,便由許季茀趕來勸開了。他在《野草》中說曾把小兄弟的風箏折毀,那卻是沒有的事,這裡所說乃是事實,完全沒有經過詩化。但這假如是為了不譯吠檀多的關係,那麼我的確是完全該打的,因為後來我也一直在懊悔,我不該是那麼樣的拖延的。

  太炎先生一方面自己又想來學梵文,我也早聽見說,但一時找不到人教。日本佛教徒中常有通梵文的,太炎先生不喜歡他們,有人來求寫字,輒錄《孟子》裡逢蒙學射於羿這一節給他。蘇曼殊也學過梵文,太炎先生給他寫《梵文典》序,不知為什麼又不要他教。東京有些印度學生,但沒有佛教徒,梵文也未必懂,因此這件事也就擱了好久。有一天,忽然得到太炎先生的一封信,這大約也是未生帶來的,信面系用篆文所寫。本文云:

  「豫哉,啟明兄鑒。數日未晤。梵師密史邏已來,擇於十六日上午十時開課,此間人數無多,二君望臨期來赴。此半月學費弟已墊出,無庸急急也。手肅,即頌撰祉。麟頓首。十四。」其時為民國前三年己酉(一九〇九)春夏之間,卻記不得是哪一月了。到了十六那一天上午,我走到「智度寺」去一看,教師也即到來了,學生就只有太炎先生和我兩個人。教師開始在洋紙上畫出字母來,再教發音,我們都一個個照樣描下來,一面念著,可是字形難記,音也難學,字數又多,簡直有點弄不清楚。

  到十二點鐘,停止講授了,教師另在紙上寫了一行梵字,用英語說明道,「我替他拼名字。」對太炎先生看看,隨念道:「披遏耳羌。」太炎先生和我都聽了茫然。教師再說明道:「他的名字,披遏耳羌。」我這才省悟,便辯解道:「他的名字是章炳麟,不是披遏耳羌(P.L.Chang)。」可是教師似乎聽慣了英文的那拼法,總以為那是對的,說不清楚,只能就此了事。這梵文班大約我只去過兩次,因為覺得太難,恐不能學成,所以就此中止了。

  太炎先生學梵文的事情,我所知道的本來只有這一點,是我所親身參與的,但是在別的地方,還可以得到少許文獻的旁證。楊仁山的《等不等觀雜錄》卷八中有《代余同伯答日本末底書》二通,第一通附有來書,案末底梵語,義曰慧,系太炎先生學佛後的別號,其致宋平子書亦曾署是名,故此書即是先生的手筆。其文云:

  「頃有印度婆羅門師,欲至中土傳吠檀多哲學,其人名蘇蕤奢婆弱,以中土未傳吠檀多派,而摩訶衍那之書彼土亦半被回教摧殘,故懇懇以交輸知識為念。某等詳婆羅門正宗之教本為大乘先聲,中間或相攻伐,近則佛教與婆羅門教漸已合為一家,得此扶掖,聖教當為一振,又令大乘經論得返彼方,誠萬世之幸也。先生有意護持,望以善來之音相接,並為灑掃精廬,作東道主,幸甚幸甚。末底近已請得一梵文師,名密屍邏,印度人非人人皆知梵文,在此者三十餘人,獨密屍邏一人知之,以其近留日本,且以大義相許,故每月只索四十銀圓,若由印度聘請來此者,則歲須二三千金矣。末底初約十人往習,頃竟不果,月支薪水四十圓非一人所能任,貴處年少沙門甚眾,亦必有白衣喜學者,如能告仁山居士設法資遣數人到此學習,相與支持此局,則幸甚。」此書未署年月,但看來似學梵文時所寫,計時當在己酉的夏天。

  太炎先生以朴學大師兼治佛法,又以依自不依他為標準,故推重法華與禪宗,而淨土真言二宗獨所不取,此即與普通信徒大異,宜其與楊仁山言格格不相入。且先生不但承認佛教出於婆羅門正宗,(楊仁山答夏穗卿書便竭力否認此事,)又欲翻讀吠檀多奧義書,中年以後發心學習梵天語,不辭以外道梵志為師,此種博大精進的精神,實為凡人所不能及,足以為後世學者之模範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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