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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中越館


  東竹町在順天堂病院的右側,中越館又在路右,講起方向來,大概是坐北朝南吧。我們的住房是在樓下,大小兩間,大的十席,朝西有一個紙窗,小的六席,紙門都南向,要比下宿的普通房間為寬大。人家住房照例有板廊,外邊又有一個曲尺形的一個天井,有些樹木,所以那西向的窗戶在夏天也並不覺得西曬。這是一家住家,有房間出租給人,只因為寄居的客共有三人,警察方面一定要以下宿營業論,所以後來掛了一塊中越館的招牌。主人的二房東是一個老太婆,帶了她的小女兒,住在門口一間屋裡,西邊的兩大間和樓上一間都租給人住,地點很是清靜,沒有左右鄰居,可是房飯錢比較貴,吃食卻很壞。

  有一種圓豆腐,中間加些素菜,徑可兩寸許,名字意譯可雲素天鵝肉,本來也很可以吃,但是煮得不入味,又是三日兩頭的給吃,真有點吃傷了,我們只好隨時花五角錢,自己買一個長方罐頭鹽牛肉來補充。那老太婆賺錢很凶,但是很守舊規矩,走進屋裡拿開水壺或是洋燈來的時候,總是屈身爬著似的走路。這種爬走便很為魯迅所不喜歡,可是也無可奈何她。那小女兒名叫富子,大概是小學三四年級生,放學回來倒也是很肯做事的,晚上早就睡覺,到了十點鐘左右,老太婆總要硬把她叫醒,說道:

  「阿富,快睡吧,明天一早要上學哩。」其實她本來是睡著了的,卻被叫醒了來聽她的訓誨,這也是我們所討厭的一件事,好在阿富並不在乎,或者連聽也不大聽見,還是繼續她的甜睡,這事情也就算完了。

  在中越館裡還有一個老頭兒,不知道是房東的兄弟還是什麼,白天大抵在家,屋角落裡睡著,蓋著一點薄被,到下午便不見了。魯迅睡得很遲,吃煙看書,往往要到午夜,那時聽見老頭兒回來了,一進門老太婆便問他今天哪裡有火燭。魯迅當初很覺得奇怪,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放火的老頭兒」,事實上當然並非如此,他乃是消防隊瞭望台的值夜班的,時間大概是從傍晚到半夜吧。

  這下宿因為客人少,所以這一方面別無什麼問題。樓上的房客是但燾,後來也是政治界的名人,但他是很安靜的,雖然他的同鄉劉麻子(本名是劉成禺,可是劉麻子的名字卻更為人所知)從美國回來,在他那裡住了些時,鬧了點不大不小的事件。有一天劉麻子外出,晚上沒有回來,大門就關上了,次早房東起來看時,門已大開,嚇了一跳,以為是著了賊,可是東西並沒有什麼缺少,走到樓上一看,只見劉麻子高臥未醒,元來是他夜裡回來並未叫門,不知怎麼弄開了就一直上樓去了。又有一次,劉麻子拿著梳子梳發,奔向壁間所掛的鏡面前去,把放在中間的火缽踢翻了,並不返顧一下,還自在那裡理他的頭髮,由老太婆趕去收拾,雖然燒壞了席子,總算沒有燒了起來。不久他離開中越館,大概又往美國去了吧,於是這裡邊的和平也就得以恢復了。

  大概因為這裡比普通的下宿較為方便的緣故,所以來訪的人也多一點了,主要是因安慶事件而亡命來日本的幾個同鄉,便是陶煥卿和龔未生,他們常是一起來的,陳子英,陶望潮是東湖時代的學生,但因年齡關係,還只能算是朋友,因為他只比我小三四歲罷了。其中最常的要算是陶煥卿,他一來就大談其中國的革命形勢,說某處某處可以起義,這在他的術語裡便是說可以「動」,其講述春秋戰國時代的軍事和外交,說的頭頭是道,如同目睹一樣,的確是有一種天才的。

  談到吃飯的時候,假如主人在抽斗裡有錢,便買罐頭牛肉來添菜,否則只好請用普通客飯,大抵總只是圓豆腐之外,一木碗的豆瓣醬湯,好在來訪的客人只圖談天,吃食本不在乎,例如陶煥卿即使給他燕菜,他也只當作粉條喝了下去,不覺得有什麼好的。記得有一回是下雨天氣,煥卿一個人匆匆的跑到中越館來,夾著一個報紙包,說這幾天日本警察似乎在注意他,恐怕會要來搜查,這是他聯絡革命的文件,想來這裡存放幾天。因為這是機密文件,所以我們只是替他收了起來,不曾檢查它的內容,後來過了若干時日又走來拿去,這時他打開給我們看,元來乃是聯合會党的章程,以及有些空白的「票布」,有一種是用紅緞子印製的,據說這是「正龍頭」所用,他還開玩笑的對我們說道:「要封一個麼?」章程只有十來條的樣子,末了一條是說對違反上列戒條的處置,簡單的說「以刀劈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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