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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徐錫麟事件


  我們在伏見館始終住的是第八號房間,後來對面的第六號空出來了,遂並借了這一間,因為仿佛是朝東的,所以在夏天比較要好一點。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忽然的來了新客,不得不讓給他們住了,來客非別,乃是蔡谷卿君夫婦,蔡君名元康,是蔡鶴卿即孑民的堂兄弟,經常在《紹興公報》上面寫些文章,筆名國親,與魯迅本不熟識,是邵明之所介紹來的。蔡君是新近才結了婚,夫人名郭珊,她的長姉嫁給了陳公猛,即是陳公俠的老兄,二姉是傅寫臣的夫人,這時同了她的妹子來到日本,要進下田歌子的實踐女學校,可是就生了病,須得進病院,而這病乃是懷了孕,她那一方面是由邵明之照料,弄得做翻譯的十分狼狽,時常來伏見館訴說苦況。

  這大抵是關於婦女生活的特殊事情,魯迅經手辦理的也有這種的事,不過最初由男人傳述,還沒有什麼困難,第二步卻要說給下女聽,如托她們代買月經帶等,這在當時實在有點彆扭的。好在這事也只頭一次為難,以後進了學校,她們會得自己辦理了。

  那年夏天,確實的說是陰曆五月廿六日,中國突然發生一件不平常的革命事情,這便是徐伯蓀刺殺恩銘的所謂安慶事件。如今暫且借用魯迅的《朝花夕拾》裡的文章,寫范愛農的起頭一節如下:

  「在東京的客店裡,我們大抵一起來就看報,學生所看的多是《朝日新聞》和《讀賣新聞》。一天早晨,辟頭就看見一條從中國來的電報,大概是:

  『安徽巡撫恩銘被Jo Shakurin刺殺,刺客就擒。』[1]

  大家一怔之後,便容光煥發的互相告語,並且研究這刺客是誰,漢字是怎樣三個字。但只要是紹興人,又不專看教科書的,卻早已明白了。這是徐錫麟,他留學回國之後,在安徽做候補道,辦著巡警事務,正合於刺殺恩銘的地位。

  大家接著就豫測他將被極刑,家族將被連累。不久秋瑾姑娘在紹興被殺的消息也傳來了,(案,這是六月初五日的事,)徐錫麟是被挖了心,給恩銘的親兵炒食淨盡。人心很憤怒。有幾個人便秘密的開一個會,籌集川資,這時用得著日本浪人了,撕魷魚下酒,慷慨一通之後,他便登程去接徐伯蓀的家屬去。」

  接著是紹興同鄉會開了一個會,討論到發電報的事,結果分成兩派,主張發的是想借了主持公論的幌子,去和當時清政府發生接觸,所以表面主張民主,要政府文明處理,以後不再隨便處刑。這派的首領是蔣觀雲,他本是老詩人,寄寓在東京,素來受到同鄉青年們的尊敬,魯迅和許季茀等人也時常去問候,可是這時受了康梁立憲派的影響,組織「政聞社」,預備妥協了,所以這時竭力主張發電報,去和政府接近。反對的是比較激烈的,以為既然革命便是雙方開火了,說話別無用處,魯迅原來也是這一派,所以范愛農所說的話:

  「殺的殺掉了,死的死掉了,還發什麼屁電報呢!」根本是不錯的,魯迅當然也是這個意思,不過他說話的口氣和那態度很是特別,所以魯迅隨後還一再傳說,至於意見卻原來是一致的。那篇《范愛農》的文章裡說,自己主張發電報,那為的是配合范愛農反對的意思,是故意把「真實」改寫為「詩」,這一點是應當加以說明。關於蔣觀雲的事,我有一節文章收在「百草園的內外」裡,節錄於下:

  「當時紹屬的留學生開了一次會議,本來沒有什麼善後辦法,大抵只是憤慨罷了,不料蔣觀雲已與梁任公連絡,組織政聞社,主張君主立憲了,在會中便主張發電報給清廷,要求不再濫殺黨人,主張排滿的青年們大為反對。蔣辯說豬被殺也要叫幾聲,又以狗叫為例,魯迅答說,豬才只好叫叫,人不能只是這樣便罷。當初蔣觀雲有贈陶煥卿詩,中雲,敢雲吾發短,要使此心存,魯迅常傳誦之,至此時乃仿作打油詩云,敢雲豬叫響,要使狗心存。原有八句,現在只記得這兩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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