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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籌備雜誌


  刊行雜誌,開始一種文學運動,這是魯迅在丙午(一九〇六)年春天,從仙台醫學校退學以後,所決定的新方針。在這以前他的志願是從事醫藥,免除國人的病苦,至是翻然變計,主張從思想改革下手,以為思想假如不改進,縱然有頑健的體格,也無濟於事。他本來也曾經在同鄉留學生所辦的雜誌《浙江潮》上寫過些文章,又翻譯焦爾士威奴的《月界旅行》,但還沒有強調文學的重要作用,大約只是讀了梁任公的《新小說》,和他的所作的「論小說與群治的關係」,所受的一點影響罷了。當時的計畫是發刊《新生》雜誌,這件事便開始籌備。一九二〇年的三月在《域外小說集》的新版序文上,他曾這樣說道:

  「我們在日本留學時候,有一種茫漠的希望,以為文藝是可以轉移性情,改造社會的。因為這意見,便自然而然的想到介紹外國新文學這一件事。但做這事業,一要學問,二要同志,三要工夫,四要資本,五要讀者。第五樣逆料不得,上四樣在我們卻幾乎全無。」雖然是這樣說,其實所缺少的就只是資本,在當初籌辦的時候上三樣東西原是充分滿足的。所說第一件是學問,說沒有原是句客氣話,其實要來領導一種文學運動,至少對於自己的主張有些自信,至於第二件的工夫,則事實上是多得很,因為既如上邊所說,我在起頭的兩年麻麻胡胡的學日本話,大半是玩耍的時候,魯迅則始終只在獨逸語學協會附設的學校裡掛名學習德文,自然更多有自己的工夫了。倒是同志的確很是稀少,最初原只有四個人,魯迅把我拉去也充了一個,此外是許季弗和袁文藪。

  魯迅當初對於袁文藪期望很大,大概彼此很是談得來,我卻不曾看到過,因為他從日本轉往英國留學,等得我到日本的時候,他已經往英國去了。可是袁文藪離開日本以後就一直杳無消息,本來他答應到英國後就寫文章寄去,結果不但沒有文章,連通信都不曾有過一封。這是《新生》運動最不利的事情,在沒有擺出陣勢之前,就折了一員大將,不,這還是頂得力的一員大將哩。可是《新生》卻似乎沒有受到什麼影響,還是默不作聲的籌備著。在這以前,朋友中間還有時談起,所以有人便開玩笑,說這是新進學的生員,但自從袁文藪脫走以後,這個問題便冷落起來了,至少對外是如此,剩下的我們三個人卻仍舊是那麼積極,總之是一點都沒有感到沮喪。

  我在南京的時候所受到的文學的影響,也就只是梁任公的《新小說》裡所載的那些,主要是焦爾士威奴的科學小說,以及法國雨果——當時因為用英文讀法稱為囂俄的名字,此外則是林琴南所譯的哈葛德等,後來有司各得,其《薩克遜劫後英雄略》比較的有點意思。至於我所有的外文本文學書,就只有一冊英文《天方夜談》,八冊英文雨果選集,和美國朗斐羅的什麼詩,坡的中篇小說《黃金甲蟲》的翻印本罷了。

  我到達東京的時候,下宿裡收到丸善書店送來的一包西書,是魯迅在回國前所訂購的,內計美國該萊(Gayley)編的《英文學裡的古典神話》,法國戴恩(Taine)的《英國文學史》四冊,乃是英譯的。說也可笑,我從這書才看見所謂文學史,而書裡也很特別,又說上許多社會情形,這也增加我不少見聞。《古典神話》雖是主要在於說明英文學上的材料,但也就有了希臘神話的大概,卷首並說及古今各派的不同解釋,使我對於安特路朗的人類學派的說法有了理解。

  恰巧在駿河台下的中西屋書店裡有多少本的「銀叢書」,安特路朗的主要著作就收在這裡邊,這便是《習俗與神話》(Custom and Myth)和兩冊《神話,儀式和宗教》(Myth, Ritual and Religion),我便去都買了來,這就是研究神話最早的根據。後來弄希臘神話,更得到弗來則與哈利孫女士的著作,更有進益,但在那時候覺得有了新園地躍躍欲試,便在那一年裡(一九〇六)用了《新生》稿紙,開始寫一篇《三辰神話》,意思是說日月星的,剛起了頭,才寫得千餘字,有一天許季茀來訪,談起《新生》的稿件,魯迅還拿出來,給他閱看。大概他對於這些問題沒有興趣,我的文章也當然寫得很糟,他什麼也沒有說,然而也算僥倖《新生》未曾出版,不然這樣不成樣子的東西發表出來,豈不是一件笑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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