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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學日本語


  我們在伏見館住了下來之後,要做的事情第一件是學習日本話,其次是預備辦文藝雜誌的事情,不過那是一件長期的工作,不是在短時間所能完成的。我第一年學日本話,乃是在一個講習班裡,這是中華留學生會館所組織的,彼此也不曾會面,願意加入的只須在名單上簽個姓名,按期繳納學費就行。時間是每天上午九點至十二點,教師名菊地勉,年紀大約三十幾歲,手裡一筆好白話文,寫在黑板上很得要領,但是嘴裡仍是說日本話,這樣的教員曾經見過好幾個,這套工夫實在是很可佩服的。教場設在留學生會館內一間側屋裡,容得下二三十個人的坐位。留學生會館是一所洋房,在東京市神田區駿河臺上,這是本鄉與神田兩區的交界處,那時我們住在本鄉的湯島,靠近「禦茶水橋」,一過橋就是神田的甲賀町,橋旁右折即是駿河台了。

  所以從下宿去上課,倒是極近便的,走了去至多只花十分鐘左右罷了,但是我去聽課卻不能說是怎麼的勤,大約一星期裡也只是去上三四次吧,因為一則是懶,其二講的也是頗慢,所以脫了幾堂課沒有什麼關係,總之彼此都很是麻胡。可是話雖如此,我的一點日本語基本知識,卻是從菊地先生學得的,但是話又說了回來,這於我卻沒有什麼用處,因為那時候跟魯迅在一起,無論什麼事都由他代辦,我用不著自己費心,平常極少一個人出去的時候,就只是偶然往日本橋的丸善書店,買過一兩冊西書而已。這種情形一直繼續有三年之久,到魯迅回國時為止。講習會是私人組織,畢業了也沒有文憑,進學堂不方便,所以在第二年便是丁未(一九〇七)年的夏天,又改進了法政大學的特別豫科。這種豫科期限一年,教授日文以及英算歷史淺近學科,學了之後可以進專門科,若是要進大學本科另有一種豫科,學習普通中學課程,須三年工夫才能畢業。我因為中學普通知識在南京差不多都已學過,現在補習日文和日本歷史就已夠了,所以進了這特別豫科,這計劃是很合理的,可是實際上卻是很有不利。

  我因為總算學過一年的日本語,而英算等學科又都是已經學過了,所以沒有興味去聽,這樣就獎勵我的偷懶,繳了一年的學費,事實上去上學的日子幾乎才有百分之幾,到了考試的時候,我得到學校的通知,這才趕去應考,結果還考了一個第二名。在校裡遇到事務員,說你要不是為了遲到缺考一門功課,怕不是第一麼?很替我可惜,但是這卻省得我好些麻煩,不必去當同班的代表,去致畢業式的答辭,只領到學校所發給的一本獎品日本譯的《伊索寓言》就算完事了。我這樣說,好像是在同班裡自己是怎麼了不得的樣子,這當然不是的,但事實上的確有些怪人,說來像是笑話,卻是實在的事情。

  有一個英文教員姓風見,年紀五十來歲,看樣子似乎是很神經質的,教學生拼法,說ba——賠,學生跟不上,說錯了,也是有的,總不會差得很遠。可是班裡有一位仁兄,卻錯得很離奇,不是說ba——羅,便是說ba——歪,先生以為是故意開玩笑,氣得個不亦樂乎,而那位仁兄卻是神氣坦然,一點都沒有搗亂的模樣。風見先生終於因此辭職了,換了一位教日文的兼任,這位先生的對付的方法很好,毫不生氣,於是結果成功了。他只是一味的鎮靜,說道:「不是的,不是羅。ba是賠。」如果學生這回說是歪,他便說道:「不是的,也不是歪。ba是賠。」他不厭其煩的回答,聽著的人覺得十分好笑,但是奏了效,那位有特別拼法的人也逐漸會得學說普通的拼法了。

  這種怪人怪事,我以後也沒有遇見過,但那時讀書人初次從書房裡解放出來,與外邊的事情相接觸,便會現出類似的情形來。魯迅當時形容他們,常與許壽裳罵「眼睛石硬」,的確非常切貼而且得神,到了近幾十年來,這似乎已過了時,說起來有點不盡可信了,辛亥革命以來這五十年間,社會情形確實改變了不少,這是很好的事情,雖然在講故事的時候要多費一點事,需要些多餘的說明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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