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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結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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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說到了東京,就說上這一大堆話,總論日本的衣食住,也可以說是結論,這是什麼緣故呢?總之這似乎不是說初到時最初的印象吧?是的,這的確是結論,是我多年之後觀察所得的結果,如今說在起頭的地方,實在有點倒果為因的毛病。不過這有什麼辦法呢,大凡一個人對於一地方的意見,無論是愛憎如何,總是有一種結論做根據。我現在便把這個根據說在前邊,再來敘述我的事情,希望它可以說得清楚一點。老實說,我在東京的這幾年留學生活,是過得頗為愉快的,既然沒有遇見公寓老闆或是警察的欺侮,或有更大的國際事件,如魯迅所碰到的日俄戰爭中殺中國偵探的刺激,而且最初的幾年差不多對外交涉都是由魯迅替我代辦的,所以更是平穩無事。這是我對於日本生活所以印象很好的理由了。 我那時對於日本的看法,或者很有點宿命觀的色彩也說不定。我相信日本到底是東亞或是亞細亞的,他不肯安心做一個東亞人,第一次明治維新,竭力掙扎學德國,第二次昭和戰敗,又學美國,這都於他自己沒有好處,反給亞細亞帶來了許多災難。我最喜歡的是永井荷風在所著《江戶藝術論》第一篇《浮世繪之鑒賞》中說過的一節話,雖然已是五十年前的舊話了,但是我還要引用了來,說明我的一點意思: 「我反省自己是什麼呢?我非是威耳哈倫似的比利時人,而是日本人也,生來就和他們的運命及境遇迥異的東洋人也。戀愛的至情不必說了,凡對於異性的性欲的感覺悉視為最大的罪惡,我輩即奉戴此法制者也。承受『勝不過啼哭的小孩和地主』的教訓的人類也,知道『說話則唇寒』的國民也。使威耳哈倫感奮的滴著鮮血的肥羊肉與芳醇的蒲桃酒與強壯的婦女之繪畫,都於我有什麼用呢?我愛浮世繪。苦海十年,為親賣身的遊女的繪姿使我泣。憑倚竹窗,茫然看那流水的藝妓的姿態使我喜。賣宵夜面的紙燈,寂寞的停留著的河邊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鵑,陣雨中散落的秋天樹葉,落花飄風的鐘聲,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無常無告無望的,使人無端嗟歎此世只是一夢的,這樣的一切東西,於我都是可親,於我都是可懷。」他的話或者也有過於消極悲觀的地方,但是在本篇的末尾這樣說,覺得是很有道理的: 「日本之都市外觀和社會的風俗人情,或者不遠將全都改變了吧。可傷痛的,將美國化了,可鄙夷的,將德國化了吧。但是日本的氣候與天象與草木,和為黑潮的水流所浸的火山質的島嶼存在的時候,初夏晚秋的夕陽亦將永遠如猩猩緋的深紅,中秋月夜的山水將永遠如藍靛的青,落在茶花與紅梅上的春雪也將永遠如友禪印花綢的絢爛。如不把婦女的頭髮用了烙鐵燙得更加捲縮了,恐怕也將永遠誇稱水梳頭發之美吧。然則浮世繪者,將永遠對於生在這太平洋上島嶼的日本人,在感情方面傳達親密的私語。浮世繪的生命,實與日本的風土,永劫存在,蓋無可疑。而其傑出的製品,今乃悉不在日本了,豈不悲哉!」 這是著者論「浮世繪」的幾節話,但是這裡我引用了來,卻也覺得是恰好。我那時喜歡這「東洋」的環境,所以愉快的過了留學時期,不過這夢幻的環境卻也到時候打破了,那便在我關閉了「日本研究」的小店的門,正式發表在《日本管窺之四》裡邊,已經是在盧溝橋的前夕了。關於日本的衣食住的結論我還是沒有什麼修正,但是日本人是宗教的國民,感情超過理性,不大好對付,這是我從前看錯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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