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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日本的衣食住上


  我對於日本的平常生活方式,即是衣食住各方面的事情,覺得很有興趣,這裡有好些原因,重要的大約有兩個,其一是由於個人的性分,其二可以說是思古之幽情吧。我是生長于東南水鄉的人,那裡民生寒苦,冬天屋內沒有火氣,冷風可以直吹進被窩裡來,吃的通年不是很鹹的醃菜也是很鹹的醃魚,有了這種訓練去過東京的下宿生活,自然是不會不合適的。我那時又是民族革命的一信徒,凡民族主義必含有復古思想在裡邊,我們反對清朝,覺得清朝以前或元朝以前的差不多都是好的,何況更早的東西。聽說夏穗卿錢念劬兩位先生在東京街上走路,看見店鋪招牌的某文句或某字體,常指點讚歎,謂猶存唐代遺風,非現今中國所有。岡千仞著《觀光紀遊》中亦紀楊惺吾回國後事云:

  「惺吾雜陳在東所獲古寫經,把玩不置日,此猶晉時筆法,宋元以下無此真致。」這句話是很有道理的,其實不但「古寫經」是如此,即現時墨筆字也可以這麼說,因為不單是唐朝書法的傳統沒有斷絕,還因為做筆的技術也未變更,不像中國看重翰林的楷法,所以筆也做成那種適宜于書寫白摺紙的東西了。用了翰林們所愛用的毛筆來寫字,又加上翰林字的垘本,自然也只是那一派的末流罷了。

  紀錄日本生活,比較詳細而明白合理的,要推黃公度在《日本雜事詩》注裡所說的為第一。卷下關於房屋的注有云:

  「室皆離地尺許,以木為板,藉以莞席,入室則脫屨戶外,襪而登席。無門戶窗牖,以紙為屏,下承以槽,隨意開闔,四面皆然,宜夏而不宜冬也。室中必有閣以庋物,有床笫以列器皿陳書畫。(室中留席地,以半掩以紙屏,架為小閣,以半懸玩器,則緣古人床笫之制而亦仍其名。)楹柱皆以木而不雕漆,晝常掩門而夜不扃鑰。寢處無定所,展屏風,張帳幙,則就寢矣。每日必灑掃拂拭,潔無纖塵。」

  又一則云:

  「坐起皆席地,兩膝據地,伸腰危坐,而以足承尻後,若趺坐,若蹲踞,若箕踞,皆為不恭。坐必設褥,敬客之禮有敷數重席者。有君命則設幾,使者宣詔畢,亦就地坐矣。皆古禮也。因考《漢書·賈誼傳》,文帝不覺膝之前于席。《三國志》管寧傳,坐不箕股,當膝處皆穿。《後漢書》,向栩坐板,坐積久板乃有膝踝足指之處。朱子又雲,今成都學所存文翁禮殿刻石諸像,皆膝地危坐,兩蹠隱然見於坐後帷裳之下。今觀之東人,知古人常坐皆如此。」

  這種日本式的房屋我覺得很喜歡。這卻並不由於好古,上文所說的那種坐法實在有點弄不來,我只能胡坐,即不正式的趺跏,若要像管寧那樣,則無論敷了幾重席也坐不到十分鐘就兩腳麻痹了。我喜歡的還是那房子的簡素適用,特別便於簡易生活。《雜事詩》注已說明屋內鋪席,其制編稻草為台,厚可二寸許,蒙草席於上,兩側加麻布黑緣,每席長六尺寬三尺,室之大小以席數計算,自兩席以至百席,而最普通者則為三席,四席半,六席,八席,學生所居以四席半為多。戶窗取明者用格子糊以薄紙,名曰障子,可稱紙窗,其他則兩面裱糊暗色厚紙,用以間隔,名曰唐紙,可雲紙屏耳。閣原名戶棚,即壁廚,分上下層,可分貯被褥及衣箱雜物,床笫原名「床之間」,即壁龕而大,下宿不設此,學生租民房時可利用此地堆積書報,幾乎平白的多出一席地也。四席半一室面積才八十一方尺,比維摩斗室還小十分之二,四壁蕭然,下宿只供一副茶具,自己買一張小幾放在窗下,再有兩三個坐褥,便可安住。坐在幾前讀書寫字,前後左右凡有空地都可安放書卷紙張,等於一張大書桌,客來遍地可坐,容六七人不算擁擠,倦時隨便臥倒,不必另備沙發,深夜從壁廚取被攤開,又便即正式睡覺了。

  昔時常見日本學生移居,車上載行李只鋪蓋衣包小幾或加書箱,自己手拿玻璃洋油燈在車後走而已。中國公寓住室總在方丈以上,而板床桌椅箱架之外無他餘地,令人感到局促,無安閒之趣。大抵中國房屋與西洋的相同,都是宜於富麗而不宜於簡陋,一間房子造成,還是行百里者半九十,非是有相當的器具陳設不能算完成,日本的則土木功畢,鋪席糊窗,即可居住,別無一點不足,而且還覺得清疏有致。

  從前在日本旅行,在吉松高鍋等山村住宿,坐在旅館的樸素的一室內憑窗看山,或著浴衣躺席上,要一壺茶來吃,這比向來住過的好些洋式中國式的旅舍都要覺得舒服,簡單而省費。這樣房屋自然也有缺點,如《雜事詩》注所雲宜夏而不宜冬,(雖然日本北方的屋裡,別有一種取暖的所謂「圍爐裡」的設備,)其次是容易引火,還有或者不大謹慎,因為槽上拉動的板窗木戶易於偷啟,而且內無扃鑰,賊一入門便可以各處自在遊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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