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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最初的印象


  一個人初到外國的地方,最是覺得有興趣的,是那裡人民的特殊的生活習慣,其有一般習得的文化生活,雖然其時也頗覺得新奇,不過總是還在其次了。我們往日本去留學,便因為它維新成功,速成的學會了西方文明的緣故,可是我們去的人看法卻並不一致,也有人以為日本的長處只有善於吸收外國文化這一點,來留學便是要偷他這記拳法,以便如法泡制。可是我卻是有別一種的看法,覺得日本對於外國文化容易模仿,固然是他的一樣優點,可是不一定怎麼對,譬如維新時候的學德國,現在的學美國都是,而且原來的模範都在,不必要來看模擬的東西,倒是日本的特殊的生活習慣,乃是他所固有也是獨有的,所以更值得注意去察看一下。這個看法或者是後來經過考慮這才決定的也未可知,大體從頭就是這樣看法,不過後來更是決定罷了。

  關於日本民族的問題,我們是門外漢,不容得來亂開口的,但說他是屬￿太平洋各島居民有關的大洋洲系統,那總是沒有十分錯誤的吧。他的根本精神是巫來由的,但是表面卻又受了很濃厚的漢文化與佛教文化,所顯出很特殊的色彩來,這是我所覺得看了很有興趣的。要瞭解日本的國民性,他的一切好的和壞的行動,不單是限於文學藝術一方面的成就,這需要從宗教下手,從他的與中國人截不相同的宗教感情去加以研究,這事現在無法討論,所以只好不談,因為這所謂宗教當然並不是佛教,乃是佛教以前固有的「神道」,這種宗教現在知道與朝鮮滿洲的薩滿教是一體的,但與南洋的宗教的關係現今還沒有聽說去調查研究,我們外行更不配來插嘴了。因此我們這裡所談的,也只是一個旅客在日本所得的最初的印象,說是最初卻也可以延長到最後,因為在這方面我的意見始終沒有什麼改變。

  我初次到東京的那一天,已經是傍晚,便在魯迅寄宿的地方,本鄉湯島二丁目的伏見館下宿住下,這是我在日本初次的和日本生活的實際的接觸,得到最初的印象。這印象很是平常,可是也很深,因為我在這以後五十年來一直沒有什麼變更或是修正。簡單的一句話,是在它生活上的愛好天然,與崇尚簡素。我在伏見館第一個遇見的人,是館主人的妹子兼做下女工作的乾榮子,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女,來給客人搬運皮包,和拿茶水來的。最是特別的是赤著腳,在屋裡走來走去,本來江南水鄉的婦女赤腳也是常有的,有如張汝南在所著《江南好詞》中第九十九首,便是歌詠這事的,其詞云:

  「江南好,大腳果如仙。衫布裙綢腰帕翠,環銀釵玉鬢花偏。一溜走如煙。」

  原注云:「大腳婦女其美者皆呼為大腳仙,其妝飾如此,過者能知之。諺雲,大腳仙,頭綰白玉簪,臉像米粉團,走街邊,走起來一溜煙。」

  但這是說街邊行走,不是說在屋裡。我在一九二一年寫過一篇名為「天足」的短文,第一句便說道:

  「我最喜見女人的天足。」

  但後邊卻做的是反面文章,隨即翻過來說道:

  「這實在是我說顛倒了。我意思是說,我嫌惡纏足。」

  二十年後,在我給日本二千六百年紀念作《日本之再認識》那篇文章,裡邊仍是說這個話,不過加以引伸道:

  「日本生活裡的有些習俗我也喜歡,如清潔,有禮,灑脫。灑脫與有禮這兩件事一看似乎有點衝突,其實卻並不然。灑脫不是粗暴無禮,他只是沒有宗教的與道學的偽善,沒有從淫佚發生出來的假正經,最明顯的例是對於裸體的態度。藹理斯(H.Ellis)在他的論『聖芳濟及其他』的文中有云:

  『希臘人曾將不喜裸體這件事看作波斯人及其他夷人的一種特性,日本人——別一時代與風土的希臘人——也並不想到避忌裸體,直到那西方夷人的淫佚的怕羞的眼告訴他們,我們中間至今還覺得這是可嫌惡的,即使單露出腳來。』

  我現今不想來禮贊裸體,以免駭俗,但我相信日本民間赤腳的風俗總是極好的,出外固然穿上木屐或草履,在室內席上便白足行走,這實在是一種很健全很美的事。我所嫌惡的中國惡俗之一是女子的纏足,所以反動的總是讚美赤腳,想起兩足白如霜不著鴉頭襪之句,覺得青蓮居士畢竟是可人,在中國古人中殊不可多得。

  我常想,世間鞋類裡邊最善美的要算希臘古代的山大拉,閒適的是日本的下馱,經濟的是中國南方的草鞋,而皮鞋之流不與也。凡此皆取其不隱藏,不裝飾,只是任其自然,卻亦不至於不適用與不美觀。此亦別無深意,不過鄙意對於腳或身體的別部分以為解放總當勝於束縛與隱諱,故於希臘日本的良風美俗不得不表示讚美,以為諸夏不如也。希臘古國恨未及見,日本則幸曾身歷,每一出門去,即使別無所得,只是憧憧往來者皆是平常人,無一裹足者在內,如現今在國內行路所常經驗,見之令人愀然不樂者,則此一事亦已大可喜矣。」

  這文章寫了之後,現今又過了二十年了,可是出去的時候,還皆遇見「愀然不樂」的現象,這不能不感慨系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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