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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往日本去


  這回的啟行也同癸卯(一九〇三)年秋天那一回差不多,有伴侶偕行,而且從紹興直到日本,所以路上很是不寂寞。這同行的是什麼人呢?這人乃是邵明之,名文鎔,紹興人留學日本北海道劄幌地方,學造鐵路,北海道是日本少數民族多須的蝦夷聚居之地,多雪多熊,邵君面圓而黑,又多鬍子,所以魯迅送他一個日本綽號叫作「熊爺」。(日本語用一個「樣」字,加在名氏下面,用作稱呼,不問身分高低,悉可通用,很是方便,猶如法文裡的M一樣。就是中國沒有適宜的字,現在一般公用,例如稅關郵局銀行的通信,一律都是直呼姓名,未免太是簡單。老實說來,那種稱呼或者是封建遺風倒未可知,直截的叫法反是民主的,現在學生中間和一般社會通行,可以為證。但是也有應了年齡,加上一個老字或是小字的,例如說「老趙」或是「小錢」,或將老字加在姓的底下,表示尊敬,可見也有相同的表示,不過沒有一個可以一切通用的稱呼罷了。)

  平常魯迅是很看不起學鐵路的,雖然自己是礦路學堂的出身,因為那一班進岩倉鐵道學校的速成班的,目的只是在賺錢,若是進高等專門的學習鐵道,那自然是另眼相看的。在《魯迅的青年時代》裡面,有一張插畫,後邊站著許壽裳和魯迅,在許壽裳前面的即是邵明之其人,魯迅前面的則是陳公俠,即是後來的陳儀,一時改為陳毅,民國以後這才恢復原名。在照相那時,可能是弘文學院剛畢業,開始分別進高等專門,經過兩年的學習,魯迅已經學完醫學校的前期功課,因思想改變,從救濟病苦的醫術,改而為從事改造思想的文藝運動了,所以決心於醫校退學之後回家一轉,解決多年延擱的結婚問題,再行捲土重來,作《新生》的文學活動。

  其時邵君適值回鄉,於是約定一同回日本去,那時候有邵君的友人張午樓也要同行,所以我們這一行總共有四個人,都是由紹興出發,可是分作兩批,約定在西興會合,共乘小火輪拖船前往上海。到了上海之後,由於邵君的主意,特別在後馬路或是五馬路的一家客棧裡住下,這不是普通的客棧,乃是湖州絲業商人的專門住宿的地方,不過別人也可以住得,邵君不曉得以什麼關係,得到了這一種的特權,現在卻是忘記了。因為不是普通的客店,所以多少覺得清淨,可是因為我們住客太不老實了,以致別的客人嘖有煩言,這其實要怪我們的不好。

  那時我們幾個人都年少氣盛,難免自高自大,蔑視別人,因為主張打倒迷信,破除敬惜字紙的陋習,平常上廁所去總使用報紙,其實這是很不合衛生的一件事,尤其是犯人家的嫌惡,討厭你褻瀆字紙還是其次,第一是要連累他也犯了罪了。那客棧的住客於是聯合抗議,表面上很是和平,說願意供給上茅廁用的草紙,請勿用字紙,以免別人望而生畏。對於這種內剛而外柔的抗議,結果只好屈服了事,因為沒法僵持下去,事實顯然是我們理曲的。在這裡大約也停留了三五天之久,因為一則要候買船票,二則我和張午樓都要剪去辮子。

  我的剪髮很花工本,那時上海只有一個剃頭匠,他有一把「軋剪」,能夠軋平而不是剃光,軋發的工錢只要大洋一元,但是附帶有一個條件,剪下來的辮子是歸他所有,由他去做成假髮或假辮,又有二三元的進益。他寄住在一家什麼小客棧裡,顧客跑去請教,倒還相當便利清閒,張午樓為的貪圖便利,只叫普通剃頭匠一刮了事,雖然是省事,但是刮得精光像是一個和尚,一時長不起來,在日本去的船上很被人家所注目,卻也是一種討厭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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