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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魚雷堂


  我們北京考試的成績都是及格的,那麼就算是考取了,在派遣出國以前暫時仍舊在學堂裡居住。這一群人中間差不多有一大半是本地人,他們樂得回家去,剩下來的也只有十一二人了,不過人數雖少,在學堂方面應付也頗有困難,因為他們雖是舊學生,卻又大半算是已經脫離了,把他們放在宿舍裡,和別的學生在一起,管理上不免有些不大方便。這大概是黃老師的計畫吧,的確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就是請這班仁兄們住到魚雷堂裡去。魚雷班停辦已經很久,幾間宿舍本來空閒著,又遠在校內西北角,與各處都有相當距離,在種種方面是再也適當不過的了。

  那是向東開門的一個狹長院子,我住在內院朝南靠西的一間裡,東鄰是誰已記不得了,對面朝北的兩間中間打通,南邊又有窗門,算是最好的房間,為徐公岐所得,與其他兩人共住,但因為稍為寬暢,也被指定為吃飯的地方,一天三次難免有些煩擾。外院即迤東的院子裡房屋大抵與內院相同,如何分配居住,不知怎的全不清楚了,只是由宿舍撥來的聽差也即是徐公岐原來所用的王福住在那裡,那總是確實的。

  這裡與管輪堂等的宿舍不同,沒有走廊,所以下雨時候稍感困難,不但是小便時要走一段濕路,而且簷溜直落到窗門前面來,也是很憂鬱的。魚雷堂在學堂西路的西北角,廚房則在於東路的中間靠東,冬天雨夾雪的時候從那邊送飯菜過來,總是冷冰冰的,這多少是一個缺點,除此以外,則因為環境特別,好處很多,寄住在那裡的兩三個月的光陰可以說是很愉快的了。

  住在魚雷堂的幾個人因為是學生,所以仍是學生待遇,照舊領取贍銀,但一方面又有點不是了,沒有功課,也沒有監督,出入也不必告假,晚上也不點名了。可是他們也還能自肅,那種濫用自由,夜遊不歸的人始終沒有,雖然或者打小牌是難免的。從前頭班學生夜半在宿舍裡打牌,窗上掛了被單,廊下佈置巡風的事是有過的,這下一班的人是反對他們這樣的行動,所以自己不肯再犯,但是搬到這幽僻的地域來了之後,不免似乎受了暗示,有點技癢起來,在徐公岐的房裡便有時要打起麻將來,這差不多是半公開的了,所以也沒有那些巡風等的勾當。好在當時有一種不文律,或者是有過這樣的命令也未可知,在堂學生都不到魚雷堂裡來,所以也不至於有什麼壞影響。丙午(一九〇六)新年過去不久之後,有幾個同學缺少零用,走去找黃老師借支贍銀,他聽了微笑說道:

  「以前發錢不久,輸去了麼?」大家也只一笑,仍舊借了兩三元回來,其實他是在說玩笑話,這裡是不曾有過什麼輸贏的。我住在那裡的時候,只記得右邊大腿上長了一個瘡,這並不很深,但是橢圓形的有一寸來長,沒有地方去找醫生,便用土醫方,將同仁堂的萬應錠,用醋來磨了,攤在油紙上貼著,這樣的弄了一兩月才算好了,但是把一條襯袴都染了膿血,搞得不成樣子了。此外一件事,是半做半偷的寫了一篇文言小說——為什麼說「偷」的呢,因為抄了別人的著作,卻不說明是譯,那麼非偷而何?我當初執筆,原想自己來硬做的,但是等到那小主人公「阿番」長大了之後,卻沒有辦法再寫下去,結果只好借用雨果——當時稱為囂俄,因為在梁任公的《新小說》上介紹以後,大大的有名,我們也購求來了一部八大冊的英譯選集,長篇巨著啃不動,便把他的一篇頂短的短篇偷了一部分,作為故事的結束。

  故事講一個孤兒,從小貧苦,藏身土穴,乞討為活,及長偶為竊盜,入獄作苦工,因為袒護同監的犯人,將看守長殺死,被處死刑,臨死將所余的一點錢捐了出來,說道:「為彼孤兒。」這裡明明是說的外國事情,因為其時還沒有什麼孤兒院的設備,不過那是只好不管,抄的乃是人家的「刊文」嘛。原本前一半卻是苦心的做了,說到那土穴的確用了點描寫的工夫,可惜原書既然沒有,也不可能來抄錄了,只是有蛇在草間蜿蜒自去,卻拉扯到「天可見憐,蛇蟲也不見害」,未免有點幼稚可笑了。書名是「孤兒記」,有兩萬多字,賣給上海小說林書店,為「小本小說」的第一冊,得洋二十元,是我第一次所得的稿費,除在南京買了一隻帆布制的大提包以外,做了我後來回鄉去的旅費,輸給徐公岐他們的大概沒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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