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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北京的戲


  北京的戲是向來有名的,我在上文說過潘姨太太在影抄石印小本的《二進宮》,伯升的每星期往城南看粉菊花,這似乎含有雙重意義,因為在這裡有著對於北京的「鄉愁」,是生長在北京的人所特別有的,此外則是對於那聲調的迷戀,這卻是很普遍的情形了。我們在北京這幾天裡,一總看了三回戲,據日記裡說:

  「十一月初九日下午,偕采卿公岐至中和園觀劇,見小叫天演時,已昏黑矣。

  初十日下午,偕公岐椒如至廣德樓觀劇,朱素雲演《黃鶴樓》,朱頗通文墨。」此外十六日還同了采卿榆蓀至廣德樓,和溫州胡君看過一回戲。三回看的不算多,但我看到了京戲的精華,同時也看了糟粕,給我一個很深的印象。京戲的精華是什麼呢?簡單的回答是:小叫天的演戲,這總是不大會錯吧。譚鑫培別號「叫天」,大概是說他的唱聲響徹雲霄吧,他是清末的有名京劇演員,我居然能夠聽見他的唱戲,不能不說是三生有幸了。

  魯迅在他的《社戲》這一篇小說裡,竭力表揚野外演出的地方戲,同時卻對於戲園裡做的京戲給予一個極不客氣的批評。他說在近二十年中只看過兩次京戲,但不是沒有看成,便是看得極不愉快。第一次他的耳朵被戲場裡的「冬冬喤喤」嚇慌了,而且又忍受不住狹而高的凳子的優待,所以不看而出來了。第二次呢,因為決心聽譚叫天,雖然也仍是「冬冬喤喤」,但是從九點鐘忍耐到十二點,「然而叫天竟還沒有來」,結果他也只得走了。那麼他終於沒有能夠聽見叫天的戲,而我卻是看見了,雖然那時已是昏黑,看不清他的相貌,然而模樣還是約略可辨的。那天因為演的是白天戲,照例不點燈,臺上已是一片黑暗,望過去只見一個人黑須紅袍,逛蕩著唱著。唱的怎麼樣呢,這是外行是不能贊一辭的。老實說,我平常也很厭惡那京戲裡的拿了一個字的子音拉長了唱,噯噯噯或嗚嗚嗚的糾纏不清,感到一種近于生理上的不愉快,但那譚老闆的唱聲卻是總沒有這樣的反感的。

  所謂糟粕一面乃是什麼呢?這是戲劇上淫褻的做作。在小說戲劇上色情的描寫是不可避免的,但作公開的表演的時候這似乎總應該有個斟酌才對。京戲裡的,特別那時我所看到的那可真是太難了。我記不清是在中和園或廣德樓的哪一處了,也記不得戲名,可是仿佛是一出《水滸》裡的偷情戲吧,臺上掛起帳子來,帳子亂動著,而且裡面伸出一條白腿來,還有一場是丫環伴送小姐去會情人,自己在窗外竊聽,一面實行著自慰。這些在我用文字表白,還在幾費躊躇,酌量用字,真虧演員能在臺上表現得出來。

  這一面與那時盛行的「像姑」制度也有關係,所以這種人材也不難找,若在後來恐怕就找不到肯演這樣的戲的人了。說到底,這糟粕也只是一時的事,但是在我的印象上卻仍是深刻,雖然知道這和京戲完全是分得開的事情,但是因為當初發生在一起,也就一時分拆不開了。我第二次來北京以後,已經有四十餘年,不曾一次看過京戲,而且聽見「噯噯噯」那個唱聲,便衷心發生厭惡之感,這便是那時候在北京看戲所種的病根,有如吃貝類中了毒,以後便是看見蠣黃也是要頭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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