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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在北京一


  這是我第一次到北京,在庚子事變後的第五年,當時人民創痛猶新,大家有點談虎色變的樣子,我們卻是好奇,偏喜歡打聽拳匪的事情。我們問客棧的夥計,他們便急忙的分辯說:

  「我們不是拳匪,不知道拳匪的事。」其實是並沒有問他當不當過拳匪,只是問他那時候的情形是怎麼樣罷了。可是他們恰如驚弓之鳥,害怕提起這件事來,這實在也是難怪的。因為我們雖然都還有辮子,卻打扮得不三不四,穿了粗呢的短衣,戴著有鐵錨模樣的帽徽的帽子,而且口音都是南方人,裡邊雖然也有山東河南的同學,但在老北京看去也要算是南邊,這便是一群異言異服的人,那樣的盤問他,不知是何用意。何況在那時的形勢之下,有誰不是反對「毛子」的人呢?民國初年錢玄同在北京做教員,雇有一個包車夫,他自己承認做過拳匪,但是其時已經是熱心的天主教徒了,在他的房裡供有耶穌和聖母馬利亞的像,每早禱告禮拜很是虔誠。問他什麼緣因改信宗教的呢?他回答得很是直捷了當道:

  「因為他們的菩薩靈,我們的菩薩不靈嘛。」這句話至少去今已有四十多年了。在那時候,我第二次來北京,到西河沿去看過一趟,再也找不到客棧的一點痕跡,這其間雖然只隔著十整年,可是北京的變遷卻很大,不但前門已經拆通,那比人行道窪下的道路也都不見了。我們的那客棧,想起來只是一個小四合房,臨街的南屋是老闆夫婦住房,本是旗人,都吸雅片煙,我們中間有林秉鏞君也吸幾口,所以他雖是滿口黃岩口音,卻主客很講得來,常在他們房裡閑坐。兩間南向的上房,便分給我們客人居住,林柯二人住在東邊,我和魏春泉君住在西邊,此外似乎不曾見有別的住客,顯得十分冷靜。白天多在外面行走,吃飯也集中在全安棧,只是晚上回來睡覺,在那沒有火氣的房間裡的冷炕上邊,所以留下來的是一個暗淡陰冷的印象。

  在學堂裡,我們穿的棉操衣袴,用紅青羽毛紗做的,也並不寒傖,但是大家不滿意,由學堂去代辦了黑色粗呢的制服來,原來是供應新軍用的吧,但只是單層呢,雖然是頗厚實,此外各人預備了一套棉織衛生衣袴,用了這服裝就在北京過了一個寒冬。據那年的冬至算來,其時正是「二九三九」的天氣,我們那麼的在冷屋裡睡,寒風裡走,當初大家都有一件擬毛織的「一口鐘」大衣,經呂得元提議,畢瑟的披著走不大好看,以後便只穿了呢制服挺去,結果誰也不曾傷風,可以說是很難得的。我們於廿一日抵京之後,隔了一天由黃老師率領了往練兵處,先見了提調達壽,隨後過了些時候徐世昌出來,他是那裡的頭兒吧,名稱不記得是練兵處大臣或是什麼了,照例慰勞幾句之後,回過頭去對那跟隨的人說道:「北京天氣很冷,給他們做皮外套吧。」

  後邊站著的達壽等人都齊聲答應是是。我們聽了這話,當時以為可以得到一件北京巡警穿的那種狗皮領子的大衣了。豈知到出發那天仍舊毫無消息,這才知道是沒有希望了,但是究竟是說了話就不算,還是皮外套是報銷了,不過這實物卻並沒有呢,那就終於不能知道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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