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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武人的總辦


  在學堂方面這時也有了一個變更,這事大約是在乙巳年三月以後,因為日記上沒有記載。所謂變更乃是又換了總辦,總辦換人也是常事,但是這回換的不是候補道,不是文人而是武人,是一位水師的老軍官。這或者可以說是破天荒的事,因為無論軍事或非軍事的學堂,向來做總辦的人總是候補道,似乎候補道乃是萬能的人,怎麼事都能夠包辦的。可是這回到來的卻不是官樣十足的道台,只是一介武弁,他的姓名是蔣超英,官銜是「前遊擊」。為什麼不寫現在的官銜的呢?因為他沒有現在的官,只是從前做過遊擊——這是前清的武官的名稱,地位居參將之次,等於現在的中校,本是陸軍的官名,但那時海軍也是用的陸軍的官制。

  他做著遊擊的時候,還是光緒甲申(一八八四)以前的事吧,據說他帶領一隻兵船,參加馬江戰役,後來兵敗,船也沉掉了,有人說是他自己弄沉的,但是這或是謠言也說不定,總之是船沒有了而人卻存在,因此犯了失機的罪就把他革了職。聽說凡是官革職,是革去現在的職務,他本身所有的官銜——誥封三代所留下的自己這一代,還是存在的,所以他還是「前遊擊」,而且可以用那前遊擊的「藍頂子」的三四品頂戴。前頭說過管輪堂監督椒生公有一個侄兒,最早進水師學堂,分在駕駛班,這位蔣超英其時擔任駕駛堂監督,因為和椒生公有意見,便藉口功課不及格,把他開除了。

  這人便是曾在宋家漊北鄉義塾教過英文的周鳴山,在學校的名字是周行芳,他本人和椒生公都這樣說,歸罪於監督的不公平,其實功課不行或者是真的,監督只是不留情面而已,說是由於什麼惡意,恐怕未必如此,這是我從他來做總辦以來觀察所得,可以替他說明的。武人做總辦,他與文人很有點不同。他第一是來得魯莽些,也就率直些,不比文人們的虛假。方碩輔是一股假道學氣,黎錦彝比較年輕漂亮,但是很滑頭,總之是不脫候補道的習氣。蔣總辦的作法便很是不同,他在「下車伊始」,即開始擬訂一種詳細規則,大約總有幾十條之多,指導學生的生活,寫了兩大張,貼在兩堂宿舍的入口。條文都已忘記了,只是有一條因為成為問題,所以還記得。

  那一條的意思是說,宿舍內禁止兩個人在一張床上共睡。學生們看了都是心照不宣,但是覺得這種所謂契弟的惡習雖然理應嚴禁,可是這樣寫著「堂而皇之」的貼在齋舍外面,究竟不大雅觀,便推派代表去找學堂當局,請求適當處理。其時學堂裡又新添了提調一職,由總辦的一個同鄉同事姓黃的充任,這人身體不很高大,又因姓黃的關係,所以學生們送他一個徽號叫「黃老鼠」,可是話雖如此,這卻是別沒有什麼惡意,因為他也是很漂亮,與學生相處得很是不錯。代表去找他一說,他隨即瞭解,便叫人用了一細長條的白紙,把那禁令糊上,這樣一來那滿紙黑字的掛牌中間,留有一條空白,是這事件所遺留下的痕跡。

  還有一回,我們下操場出操,蔣總辦親臨訓話,也無非鼓勵的話,但是措辭很妙,他說你們好好用功,畢業便是十八兩,十六兩,十四兩,將來前程遠大,像薩鎮冰何心川那樣的,都是紅頂子,藍頂子。這一篇訓話雖然後來傳為笑柄,但是他的直爽處卻還是可取的。又如有一回我們同班的福建同學陳崇書,因事除名,我們幾個人代表全班前去說情,結果是不成功,但總辦的態度還不十分官僚的,這或者是由於他夾說英語的關係,他連說「埃姆索勒」,這雖是一句口頭語,但因為意思可以解作「我很抱歉」,所以在聽者也就少有反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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