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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東湖逸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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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上邊只是講得東湖學堂,對於東湖本身還沒有講到,現在就來補說幾句話。東湖在紹興如以山水論,那是沒有什麼值得說的,因為它的奇怪不及吼山的水石宕,若欲和西湖對峙,那簡直是笑話了。但是它在近時卻非常有名,這是什麼緣故呢?我想這第一是因為它離城近,交通方便,往往可以順路去一瞻仰,不比別的名勝多在偏僻地方,去走一趟要費一天的工夫。第二是因為這是近來新添出來的,看的覺得新鮮,不管這好看不好看。其實看它當初造成的原因,就可以看出它的特色來,這也就是缺點。我們這裡姑且借用張宗子的《越山五佚記》中說曹山的話,來做個石宕的山水的說明。原文云: 「曹山,石宕也。鑿石者數什百指,絕不作山水想,鑿其堅者,瑕則置之,鑿其整者,碎則置之,鑿其厚者,薄則置之。日積月累,瑕者墮則塊然阜也,碎者裂則巋然峰也,薄者穿則砑然門也。由是堅者日削,而峭壁生焉,整者日琢,而廣廈出焉,厚者日磥,而危巒突焉,石則苔蘚,土則薜荔,而蓊翳興焉,深則重淵,淺則灘瀨,而舟楫通焉,低則樓臺,高則亭榭,而畫圖萃焉。」正因為這奇峭的山水是因為採取山石而成功的,故長處在於它的雕琢,而這雕琢也就是短處,張宗子記他的祖父張雨若的檄語云: 「誰雲鬼刻神鏤,竟是殘山剩水」,為此種名勝最確切的評語,連吼山也在其內。李越縵在《七居》中第六說到吼山,也說道: 「其山劖削,其水瀏疾,故其人罕壽,而性剽急。」還有一層,我是在那裡住過兩個月的,所以深知道夜景的可怕,為白天遊湖的人所不曾見到的。我在室外南廊下站著,面對著壁立千仞的黝黑的石壁,在微細的月光下,恍然如見法國陀勒的有名的《神曲》中地獄篇的插畫,別有一種陰森淒慘的可怖景象,覺得此地不宜長住,不僅是辦學校和醫院是非所宜,別的事情也辦不來——除非是圖謀造反,這才是適合的背景。哪知事有湊巧,這恰成為革命計畫的原始地,而是與徐錫麟有密切的關係的。 原來徐伯蓀的革命計畫是在東湖開始的,不,這還說不到什麼革命,簡直是不折不扣的「作亂」,便是預備「造反」,佔據紹興,即使「佔據一天也好」,這是當日和他同謀的唯一的密友親口告訴我說的。當初想到的是要招集豪傑來起義,第一要緊的是籌集經費,既然沒有地方可搶劫,他們便計畫來攔路劫奪錢店的送現款的船隻。那時紹興錢店一禮拜裡有一次送款的船,由一個店夥押送,坐了腳踏的小船前去,因為往東走,大約是經過曹娥往寧波去的吧,也應該有往西到杭州去的,但因為西路太是熱鬧,所以不曾計畫也說不定。而且,這與東湖的預謀地點也有關係,遂決定在東路實行了。 他們的計畫是借東湖辦什麼事業,主要卻是夜間,由徐伯蓀和他的同謀陳君二人,在湖中練習划船,這時期大概也不很早,在我教書去的一二年前吧。學會了划船之後,便於「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出外實行路劫,錢店店夥和小船船夫由他們一人對付一個,請他們吃了「板刀面」,把洋錢搶了來,做「造反」的本錢。這個計畫實在迂緩得很,但是他們竭力進行,正在這個時節卻來了一位軍師,一席話把這可笑的計畫全盤推翻,他們同意這種小生意沒有做頭,決心來大幹一番。 這位軍師即是陶成章號煥卿,乃是陶觀察的一位本家,他主張聯絡浙東會黨,招集各地豪傑,都「動」起來,然後大事可成,這是他的「光復會」的主張,民族革命的一張大纛。徐伯蓀聽從了他的話,便去運動人替他出錢捐候補道,到安徽省去候補,結果做了那驚天動地的一幕,卻不料這事發端是在東湖,也是在那裡定策的。和他同謀的陳君名字叫一個「濬」字,號曰子英,比較不大知名,他在安慶事發的當時逃到東京,時常到魯迅所住的公寓裡來,這是當時聽他自己所講,由我聽著記了下來的。現在他也久已逝世,大約聽過他講這故事的人也只有我存在,今因說到東湖,就把它記錄下來,且當作一則東湖的逸話講講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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