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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東湖學堂


  椒生公在南京學堂的勢力與地位開始漸漸的下降,由提調而監督,又由監督而國文教習,末了連教習也保不住了,便只好回家吃老米飯去。不過他在本地還是一時有聲望的,因為一向在外邊辦學務多年,縱使不很高明,辦學的經驗總是有的。所以他回到紹興,最初也得到相當的地位,便是請他去當紹興府學堂的監督。這裡名稱雖是監督,實際乃是校長,權力很大,而同時有一個副監督,這人卻不好相與,此人非別,即是後來過了三年實行暗殺造反的徐伯蓀即徐錫麟便是。這兩個人共處一堂辦起事來,其不能順利進行,蓋是必然的道理。一個是矮胖擁腫的身材,身穿一件「接衫」,上半截的白布,有下半截綠綢的三分之二的長——接衫者穿在馬褂底下的襯袍,因為有馬褂遮蓋著的緣故,為節省綢料起見,用白布替代,古時馬褂特別的長,故下邊露出的綢料只有三分之一——蹣跚行來,看來的人都不禁要喝一聲彩,說好一個「蕩湖船」的老爺出來也。

  又一個則是蒼老精悍的小夥子,頂上留著一個小頂搭和一條細辮子,夏天穿著一件竹布長衫,正在教學生們兵操,過了一會兒他叫學生走到牆陰地方,立定少息,自己便在太陽地裡曬著。這是兩個人形象具體的描寫,是我親自看來的。後來監督公還自誇口,說他在三年前就知道他是亂黨,自己有先見之明呢。他既然有了職業,不成什麼問題了,可是對於我在南京還是不放心,假如參加了亂黨,這怎麼辦呢,不如叫回紹興來,便可以不負當初介紹的責任了。這回湊巧我因祖父的喪事,在家裡耽擱很久,他便勸我去教英文,地方在東湖,這也算是近時名勝之一,所以我就答應去試試看。幸而這事只試了兩個月,我便仍舊回學堂裡去,不然的話就會教書下去,于未來生活發生一個巨大的變化了。

  東湖的這個學堂,門前扁額上寫著「東湖通藝學堂」,不知道是什麼性質,是私立呢還是公立,只有問那創辦人陶心雲去才曉得。在一九三一年出版尹幼蓮所編的《紹興地志述略》第十四章說名勝古跡的地方,東湖底下注道:

  「東湖在城東十裡,有陶氏屋,面山帶水,風景頗佳。」這話說得很含蓄而得要領,因為地是官地,用的是公款修造,但是房屋卻為陶氏占為私有,為敷衍門面計,分定作三種辦法。其一是所謂「稷廬」,即是東頭的一部份純粹是該觀察公的私人住宅,遊人不得闌入的。其二是中間也就是靠近西頭的幾間,作為「學堂」,這是要和學堂有關係的人才能進出。其三是一片水面和幾條堤防,說是「放生池」,是公開給大眾的,但是東湖的建築是在箬山即繞門山的腳下,和北岸隔著一條運河,運河上架有一座石橋,卻在稷廬之東,從這橋繞道入湖,便要走過住宅部分,這是斷乎不可,但遊人既無翅膀,又不會水上行走,如要看看放生池的風景,勢非用船不可,從學堂東邊的「濠梁」橋進去,而這橋下卻有鐵門鎖著,若要開時須出「酒錢」,請陶府的做工的人特別來開鎖才行。因此之故,這個公開地方倒實在是很閒靜的,平常管領著這大片土地的也就是稷廬陶家有關的幾個人罷了。

  我到東湖學堂去是教英文,學生記得是兩班一共三個人,初級是陶望潮,是陶心雲的本家,現今尚健在,高級是陶緝民,乃是心雲的承繼的孫子,那時還只是十二三歲的小孩,現在卻已經故去了,還有一個忘記了名字,但總之不是姓陶的。每天上午是由我教英文,下午由兩位教員分教國文和算學。教室便在一間大屋內,東湖的屋都建造在一道築成的堤上面,所以進身都不能很深,這間要算頂大的了,面北兩扇黑漆大門,上邊紅地黑字,大書道:「臨淵無羨,大德曰生。」這對聯以文句論,以筆劃論,都要算是屋主人的最成功的傑作,東湖所有的大小扁額柱聯無一不是他的手筆,實在紹興人已經看的厭了,只這八個字似乎還沒有那種呆板相。

  我的住房便在「臨淵無羨」那一邊的耳房裡,那裡又分為南北二間,南邊的一間稍為大點,只是因為北牆臨運河,只有一個很高的窗,西面又是房屋盡頭,不好開窗門,所以很是黑暗,蚊子非常的多,但是因為臨河的關係,回家去時在那裡等候趁「埠船」,卻是很方便的。當初口頭說好,每月薪水是二十元,學堂供給食宿,但是到了下旬時節,有一個自稱是觀察公的表姪的會計走來找我,說什麼經費困難,只能姑且奉送這麼多,就送來英洋十六元。

  我也無意於較量多少,便同意收下了,到了第二個月也是如此,但是兩個月快滿,學堂方面通知椒生公說,因為學生們說英文口音不大準確,所以擬不再聘請了。南京同學碰巧也這時來信,說要冬季例考了,趕緊前來銷假,我遂即回去,學校是十二月初一日起舉行考試,大概是在十月中回到學堂裡的。

  東湖時代的學生雖然不多,可是與我卻是有緣,長久保持著聯絡,如陶望潮君,關於他的事後來還要說及。陶緝民君於民國二十一二年時,來北京大學,見面多次,當時曾寫了一幅字送他,現在便抄在這裡,作為紀念。原文收在《夜讀抄》的苦雨齋小文裡邊,題目是「書贈陶緝民君」:

  「繞門山在東郭門外十裡,系石宕舊址,水石奇峭,與吼山仿佛。陶心雲先生修治之,稱曰東湖,設通藝學堂,民國前八年甲辰秋餘承命教英文,寄居兩閱月,得盡覽諸勝,曾作小詩數首紀之,今稿悉不存,但記數語曰,岩鴿翻晚風,池魚躍清響,又曰,瀟瀟數日雨,開落白芙蓉。忽忽三十年,懷念陳跡,有如夢寐,書此數行以贈緝民兄,想當同有今昔之感也。廿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在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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