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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我的新書一


  我們的英語讀本《英文初階》的第一課第一句說:「這裡是我的一本新書,我想我將喜歡它。」我的第一本新書,使我喜歡看的,在上邊已經說過,乃是英國紐恩斯(Newnes)公司的送禮用本《天方夜談》,裝訂的頗精美,價值卻只是三先令六便士。我有了這部書,有事情做了,就安定了下來,有如阿利巴巴聽來的「胡麻開門」的一句咒語,得以進入四十個強盜的寶庫,不再見異思遷了,同時也要感謝東湖學堂,假如要我在那裡教書,那也就將耽誤了我的工作,不及趕那笨驢去搬運山中的寶貝了。我回到學校,感謝功課教得那麼麻胡,我也便趕上考試,而且考得及格,只是告假過多,要扣分數,結果考在前五名以外,這半年的贍銀也多少要少得一兩,這就算是我的損失了。

  但是我的新書並不只限於這《天方夜談》,還有一種是開這邊書房門的鑰匙,我們姑且稱它的名字是「酉陽雜俎」吧。因為它實在雜得可以,也廣博得可以,舉凡我所覺得有興味的什麼神話傳說,民俗童話,傳奇故事,以及草木蟲魚,無不具備,可作各種趣味知識的入門。我從皇甫莊看來的石印《毛詩品物圖考》——後來引伸到木板原印,日本天明四年(一七八四)所刊的舊本,至今還寶存著,和《秘傳花鏡》,已經被引入了唐代叢書的《藥譜》裡,得了《酉陽雜俎》卻更是集大成了。在舊的方面既然有這基礎,這回又加上了新的,這便有勢力了。十多年前,我做了一首打油詩,總括這個「段十六成式」所做的書,現在引了來可以做個有詩為證:

  「往昔讀說部,吾愛段柯古。名列三十六,姓氏略能數。不愛余詩文,但知有雜俎。最喜諾皋記,亦讀肉攫部。金經出鳩異,黥夢並分組。旁得金椎,灰娘失玉履。童話與民譚,紀錄此鼻祖。抱此一函書,乃忘讀書苦。引人入勝地,功力比水滸。深入而不出,遂與蠹魚伍。」

  舊書堆裡沒有怎麼深入,這回卻又鑽進了新書裡去,雖然也還是「半瓶醋」,可是這一回卻是泡得很久,有一次曾經說過,自己的那些「雜學」,十之七八都是從這方面來的。我的一個從前的朋友,曾說我是「橫通」,這句褒貶各半的話,我卻覺得實在恰如其分的。沒有一種專門知識與技能,怎麼能夠做到「直通」呢?我弄雜學雖然有種種方面的師傳,但這《天方夜談》總要算是第一個了。

  我得到它之後,似乎滿足一部份的欲望了,對於學堂功課的麻胡,學業的無成就,似乎也沒有煩惱,一心只想把那夜談裡有趣的幾篇故事翻譯了出來。那時我所得到的恐怕只是極普通的雷恩的譯本罷了,但也盡夠使得我們嚮往,哪裡夢想到有理查白敦勳爵的完全譯注本呢,就是現在我們也只得暫且以美國的現代叢書裡的選本為滿足,世間尚有不少篤信天主教的白敦夫人,白敦本就不見得會流行吧。這《阿利巴巴與四十個強盜》是誰也知道的有名的故事,但是有名的不只是阿利巴巴,此外還有那水手辛八和得著神燈的阿拉廷,可是辛八的旅行述異既有譯本,阿拉廷的故事也著實奇怪可喜,我願意譯它出來,卻被一幅畫弄壞了。

  這畫裡阿拉廷拿著神燈,神氣活現,但是不幸在他的腦袋瓜兒上拖著一根小辮子,故事裡說他是支那人,那麼豈能沒有辮子呢,況且有了它也很好玩,小時候看那變把戲的人,在開始以前說白道:「在家靠父母,出家靠朋友」,說話未了只把頭一搖,那條辮發便像活的蛇一樣,已蟠在額上,辮梢頭恰好塞在圈內。這怎能怪得畫家,要利用作材料呢,但是在當時看了,也怪不得我得發生反感,不願意來翻譯它了。還有一層,阿利巴巴故事的主人公是個女奴,所以譯了送登《女子世界》,後來由《小說林》單行出版,卷頭有說明道:

  「有曼綺那者波斯之一女奴也,機警有急智,其主人偶入盜穴為所殺,盜複跡至其家,曼綺那以計悉殲之。其英勇之氣頗與中國紅線女俠類,沉沉奴隸海,乃有此奇物,亟從歐文移譯之,以告世之奴骨天成者。」倘若是譯出阿拉廷的故事為「神燈記」,當然就不能出這樣的風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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