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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祖父之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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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於壬寅癸卯年間,曾經三次回到家裡,卻沒有遇著祖父大發雷霆罵人的事情,好像是脾氣已經改過了,或者是對於跑出在外的孫子輩表示嚴厲,沒有什麼意思了吧。但是這時候沒有了「挑剔風潮」的人,也是一個大的原因。在壬寅十一月二十七日項下有云: 「仲翔叔來信雲,五十(即衍生的小名)已於十八日死矣,聞之雀躍,喜而不寐,從此吾家可望安靜,實周氏之大幸也。」據說在衍生死信傳出的時候,祖母聽了不禁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她是篤信神佛,決不是幸災樂禍的人,但這時也就忍不住表出她的感情來了。話雖如此,祖父就只不再怒駡而已,平常怪話還是時常有的,譬如伯升在學堂考試得了個倒數第二,我則在本班第二名,他便批評說: 「阿升這回沒有考背榜,倒也虧他的。阿魁考了第二,只要用功一點本來可以考第一的,卻是自己不要好。」這樣的話,聽慣了也就不算什麼了。這裡只須說明一句,學堂榜上的末名稱為「背榜」,或稱「坐紅椅子」,因為照例於末了的這一名加上朱筆的一鉤。阿魁則是我的小名,因為當日接到家信的時候,有一個姓魁的京官去訪他,所以就拿來做了小名,這是他給孫子們起名字的一個定例。 我於癸卯年在家裡養病過了年,至第二年二月始回到南京,但是過了四個月又是暑假,我便又到家裡來了。不過這一回不湊巧,正趕上祖父的喪事,差不多整個假期就為此斷送了。祖父當時六十八歲,個子很是魁梧,身體向來似乎頗好的,卻不知道生的是什麼病,總之是發高燒,沒有幾天便不行了。他輩分高,年紀老,在本台門即是本家合住的邸宅裡要算是最長輩了,親丁也不少,但是因為脾氣乖張的關係,弄得很是尷尬,所以他的死是相當的寂寞的。 講到排場,當然有那一大套,甚至還弄什麼「門訃」,以及大門口釘上麻布等,和尚道士的「七七做,八八敲」自然是不用說了。他的長子早死了,照例要長孫「承重」,但是魯迅也在日本,於是叫我頂替,我迫于大義,自不得不勉為其難。但是不久在學堂裡的伯升奔喪回來了,我以為可以卸責了吧,可是不行,一定要我頂替下去,我不知道這是禮教所規定的呢,還是只因為他是庶出的緣故,所以對他特別歧視的。倘若是後面的原因,那麼我倒替伯升說一句話,這實在是極不公平的。 平心的說,伯升的立場倒無寧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我們那時雖是多數,但是被損害與被侮辱者,他不去附和那強者的那邊,這或者是他的聰明處,但是也很可佩服。他對蔣老太太恭而有禮,過於看領他大的潘姨太太,有一回彼此鬧彆扭,他不肯叫一聲「媽」,便不給他綿袴穿,害得他終於「拉稀」——這就是患肚瀉,後來經蔣老太太的干涉,這才穿上了綿袴。伯升是十二歲的時候從北京回去的,隨後學得了一口紹興話,常有一句口頭禪,是「伊拉話啦」,普通話就是說「他們說的」,在講了一通海闊天空,難以置信的話以後,必定添一句「伊拉話啦」,極有天真爛漫之趣。他因為生長在北京,故極愛京戲,在南京時極醉心於當時的旦角粉菊花,幾乎每星期日必跑往城南去聽戲。監督公想法羈縻他,特於前晚對他說道: 「你明天早上來我這裡吃稀飯,有很可口的揚州小菜。」伯升唯唯,可是第二天一清早就溜了出去,床上只留帳子低垂著,床前擺著一雙馬靴,像是還高臥著的樣子,及至監督覺察,這時人已走遠,差不多已經過了鼓樓了。又有一回遇見非常的窮困,禮拜日無聊心想出去,問我借錢,適值我也沒有,只剩了三角小洋,他乃自告奮勇,說到城南買點心去,果然徒步來回走了三四十裡路,從夫子廟近旁的稻香村買了好些很好吃的點心來,在宿舍裡飽吃一頓,現在說了也覺難信,那時候的點心的確這樣的價廉而物美。他似乎平時很是樂天,所以總是那麼吊兒郎當的,有時又似乎世故很深,萬事都不大計較的樣子,所以他對於我的充當承重孫也別無什麼不滿意。 其後祖母去世,家裡沒有他的長輩了,但他仍舊守著「長嫂如母」的古訓,著實不敢放肆,就是母親給他包辦的婚姻,他也表示接受,雖然這事結果弄得很是不幸,卻終不明白反抗。民國六年(一九一七)三月我從紹興往北京,知道他的兵船在寧波停駐,就特地繞道前去相會,在率春樓吃了晚飯,是為最後的一次會見,至第二年的一月二十七日得到二十三日家信,得知他已經在南京病故了,享年三十七,剛過了「本壽」,與伯宜公是一樣的。身後遺留下來,一位傅氏太太,沒有子女,要母親留養她到百草園故家賣去,隨後分了錢走散,一位在外的徐氏太太帶著一個小孩,並且還有遺腹兒未生,則不知行蹤若何,這也是十分遺憾的事。他的正式官名是「聯鯨兵輪輪機正海軍上尉周文治」,在公文書上是這樣稱呼的。我在記祖父的喪事這一節裡,趁這機會講他一番,聊作紀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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