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作人 > 知堂回想錄 | 上頁 下頁 |
四七 生病後 |
|
我到了南京才得一個月,卻不料就生起重病來。這一天是八月二十一日正逢禮拜,患了近似時症的病,當初昏不知人,樣子十分沉重。學堂裡的醫官照例是不高明的,所以醫藥毫無效驗,朋友們勸去住醫院,那時這只有外國教會所開的醫院,窮學生怎麼住得起呢,承蒙同班的柯采卿自動的借給我六七塊錢,俠畊從陸師趕來,雇車送我進了美國醫院。這所醫院設在鼓樓,大概創辦人的名字是啤勃(Beebe)吧,一般的人都稱它作「啤啤醫院」。我是下午進院的,辦好手續,交了飯費,大約這所住的是免費的一種吧,所以不記得要收住院費用。 但是因此待遇也就特別的糟,我被放在一大間裡,住有十多個病人,那時我還發著高熱,睡在眾人中間,好像是在長江輪船的散艙裡,覺得騷擾不堪,這中間有一個腰腿不便的病人,在地上爬著行走,卻特別顯得活潑,一忽兒到這邊床前說些話,一忽兒又跑到那邊去了。這很令人想起多年不見的「孔乙己」來,但是孔乙己盤著腿在地上拖,兩隻手全是烏黑的泥,他的樣子又十分頹唐,所以叫人感到一種憐憫,但這個瘸子卻只令人發生厭惡之感罷了。這一天的夜裡真是不好過,況且進院以後醫生也沒有來看過,我便在第二天決心搬出去,辦好退院交涉之後,又要等廚房算還飯錢,麻煩了好半天這才算清楚了。 但是回學堂來病仍是沒有好,虧得別的朋友幫忙,這回是劉壽昆君招我到他的店裡去住。他的底細我不知道,只曉得他是湖南人,暗中在做聯絡革命的工作,在貢院左近臨時開了一家書店,收羅當時時務書以及禁書,以備來鄉試的考先生們的願者上鉤,結果自然是像姜太公的一無所得。我的床便放在書架後面,有興致時可以自己抽看,一面也聽著買書人的說話,與站在櫃檯前無異。劉君應付著主顧,又隔日同我去找香山鄧雲溪看病,煎藥煮稀飯,忙得要命,我也十分過意不去,一直住了十多天光景,病已漸見輕減,才回到學堂去,那時已是重陽前後了。 這書架子後邊的生活,我到後來還不能忘記,回想起來也很是有趣,但特別感到困難的,乃是大小便的時候,因為這樣的臨時小店中是沒有便所的設備的。所以在那時候必須走出門去,而且走的相當的遠,在一塊空地裡在人家的後牆下,找兩塊斷磚來墊腳,構成急就的廁所,這在有病的人是相當吃力的。書店主人在醫藥飲食方面,都想得很周到,唯獨對於這一件事覺得無能為力了。不過這種經驗也是很難得的,我在南京這幾年裡頭,在野地里拉屎,這也只是第一次哩。 我回到學堂裡來,不意又生起病來了。這回卻不是舊病重犯,乃是一種新的病——我也不明白從前生的是什麼病,這回的又是什麼,這其間有沒有因緣的關係,總之這回所患的病是兩腳從膝蓋以下都腫脹了,後來是連面部都顯得浮腫起來。我因為不相信學堂的醫官,所以也並不去請教他,只是由它拖著。這回好意的自動來給我幫助的,卻不是我的朋友和同學,乃是學堂裡的聽差。他名叫劉貴,想來也是應付公家的姓名,是南京本地人,平日看他很是粗魯,對我卻相當關心,有一天午飯時他忽然拿來一個盤子,說這是烏魚,用火煨熟,可以治水腫,只是要淡吃,一次吃完才好。我謝謝他的好意,如法的吃了,雖然病依然沒有好,但他的意思總是很可感謝的。 劉貴平時對頭班的老爺們很不客氣,如吃點心的時候問他要,他硬不肯給,說已經有人定下了,卻拿來給我們。我和柯采卿同住在二十三號,離聽差的房間不很遠,但是我們不願學頭班那樣,在自己房裡大聲叫嚷,所以總走到穿堂那裡去叫,可是一叫就來了。他便是這樣一個吃軟不吃硬的人。回想到過去,自己受過人家的照顧很是不少,有的就此分散,連生死的消息也不知道,很覺得有點悵然,這兩位劉君的事正是最早的一例了。 病既然沒有好,賴在學堂裡也不是辦法,湊巧這時候椒生公被辭退了國文教習,正要回家去,就順便帶了我回紹興了。這是九月二十九日的事情,於十月初三日抵家,請包越湖診治。包越湖是諸暨縣人,在「諸暨冊局」應診,我坐轎子隔日一去,轎錢來回只要兩角,比較的還不算貴。到了十一月腿腫已經消了,左側項上在耳朵背後忽然生了一個大疽,這地位既已不好,況且癤子在冬天發生,更不是尋常的事。這是第三種的毛病,不但苦痛,也很覺得危險,據說這名為「髮際」,因為生在頭髮邊沿的關係,特別有了名稱,便是不好醫治的證據。 幸虧得南街的外科醫李介甫給我開刀,加上「潤子」——這是一種紙撚,加藥插入瘡口,防止它的癒合,與現代的紗布有同樣的效用,經過了月餘的治療,這才逐漸的好起來了。李介甫是三味書屋的同學李孝諧的父親,也是大舅父怡堂的親家,本來也是大家子弟,因為自己喜歡搞這一門,所以做了外科,否則外科地位很低,多少與剃頭修腳相像,平常人是不肯幹的。他到了晚年,稱呼卻仍是「李大少爺」,這可見是他初做外科時人家這樣叫他,表示尊重,就一直沿用下來了。癸卯年底我差不多已經復原了,可以到大街去蹓躂,甲辰(一九〇四)年二月遂決行回學堂去,乃於初五日啟行,初十日到了南京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