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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考先生


  上邊所說差不多全是客觀的,集體的事情,沒有多少是我個人的事,但是我原是在這個集體之中,那麼這裡也可以有我的一份行動在內。現在卻要來說我個人的事情了。我在學校裡前後六個年頭,自光緒辛醜(一九〇一)九月至丙午(一九〇六)七月,十足也只是五年罷了,告假在家的時候要占了一年有餘,有好幾次幾乎離脫學堂了,卻不知以何種關係,終於得以維繫住,想起來是極有意思的。現今就把這個來敘述它一下。

  我到南京以後,第一次回家去,是在壬寅年的四月裡,初一日接家信,知母親患病,祖父諭令歸視,遂于初三日同了頭班的胡恩誥君離寧到滬,胡君原籍安徽,說到杭州分路,其實卻是家住上海,所以到了上海就不動了。我乃獨自旅行,於初七日到家,則母親病已快好了,遂於十四日離家,十九日重返學堂了。是年六月二十四日記項下有云:

  「二十四日,禮拜,晴。下午接家信,促歸考,即作答曆陳利害,堅卻不赴。」這是很嚴重的一個誘惑,可是勝利的拒絕了。為什麼說是嚴重的呢?緣因是由於混過幾回的考場,對八股的應付辦法也相當的得到訓練,所以在庚子年的縣府考時,以「周珠」的名義應試,雖是在二三圖裡滾上滾下,最高也到過第二圖的第五名,即是總數第五十五名,縱使距及格的四十名還差得遠,但是比戊戌年的第十圖三十四即四百八十四名看起來,實在已經進步不少了。

  當時家裡的人大概還覺得當水手不及做秀才的正路,或者由於本家文童的力勸,也未可知,而同時在學堂本身也存在著這樣的空氣,這是很奇妙的,雖然是辦著學堂,實際卻還是提倡科舉,即如我們同班丁東生告假去應院試,進了秀才,總辦還特別掛虎頭牌,褒獎他一番呢。這事不記得這一年了,但總之這乃是方碩輔當總辦的時候的事,那是無可疑的,那麼這總當在癸卯以前吧。這樣裡外夾攻的誘惑可以說是很厲害了吧,但是它也乾脆的被擊退,因為這時我的反漢文的空氣也很嚴重。如十月二十四日項下云:

  「今日漢文堂已收拾,即要進館,予甚不樂。人若有以讀書見詢者,予必曰否否,寧使人目予為武夫,勿使人謂作得好文章也。」又十一月十六日項下云:

  「上午作論,文機鈍塞,半日不成一字,飯後始亂寫得百餘字,草率了事。顧予甚喜,此予改良之發端,亦進步之實證也,今是昨非,我已深自懺悔,然欲心有所得,必當盡棄昔日章句之學方可,予之拼與八股尊神絕交者,其義蓋如此。」

  癸卯年兩江師範學堂成立,秋天仍舉行鄉試,夫子廟前人山人海的,算是絕後的熱鬧,因為甲辰年以後科舉遂永遠停止了。那年暑假適值魯迅回來,我也回到家裡,於七月十六日偕至上海,魯迅往日本去,我則同了伍仲學坐長江輪船,一路與「考先生」為伍,直至南京。今抄錄當時的日記兩節於後:

  「晚九下鐘始至招商輪船碼頭,人已滿無地可措足,尋找再三,始得一地才三四尺,不得已暫止其處。天熱甚,如處甑中,二人交代看守行李,而以一人至艙面少息。途中倦甚,蜷屈倚壁而睡,而間壁又適為機器房,壁熱如炙,煩燥欲死,至夜半尚無涼氣。四周皆江南之考先生,饒有酸氣,如入火炎地獄,見牛首阿旁,至南京埠,始少涼爽。」

  「江南考先生之情狀,既于《金陵賣書記》中見之,及親歷其境,更信不謬。考先生在船上者,皆行李累累,遍貼鄉試字樣,大約一人總要帶書百許斤,其餘家居用具靡不俱備,堆積如山,飯時則盤辮捋袖,疾走搶飯,不顧性命。及船至埠,則另有一副面目,至入場時,又寬袍大袖,項掛卷袋,手提洋鐵罐,而闊步夫子廟前矣。」其時對於「考先生」的印象既然十分惡劣,那麼自己之得以倖免,當然很是可以喜慶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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