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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老師二


  漢文老師我在學堂裡只有一個,張然明名培恒,是本地舉人,說的滿口南京土話,又年老口齒不清,更是難懂得很,但是他對於所教漢文頭班學生很是客氣,那些漢文列在三等,雖然洋文是頭班,即是那螃蟹似的那麼走路的仁兄,在他班裡卻毫不假以詞色,只為他是只以漢文為標準來看的。說到教法自然別無什麼新意,只是看史記古文,做史論,寫筆記,都是容易對付的,雖然用的也無非是八股作法。辛醜十一月初四日課題是:

  「問漢事大定,論功行賞,紀信追贈之典闕如,後儒謂漢真少恩,其說然歟?」我寫了一篇很短的論,起頭云:

  「史稱漢高帝豁達大度,竊以為非也,帝蓋刻薄寡恩人也。」張老師加了許多圈,發還時還誇獎說好,便是一例。那時所使用的,於正做之外還有反做一法,即是翻案,更容易見好,其實說到底都是八股,大家多知道,我也並不是從張老師學來的,不過在他那裡應用得頗有成效罷了。所以我在學堂這幾年,漢文這一方面未曾學會什麼東西,只是時時耍點拳頭給老師看,騙到分數,一年兩次考試列在全堂前五名的時候,可以得到不少獎賞,要回家去夠做一趟旅費,住在校裡大可吃喝受用。所看漢文書籍於後來有點影響的,乃是當時書報,如《新民叢報》,《新小說》,梁任公的著作,以及嚴幾道林琴南的譯書,這些東西那時如不在學堂也難得看到,所以與學堂也可以說是間接的有點兒關係的。

  我說在學堂裡不曾學到什麼漢文,那麼我所有的這一點知識是從哪裡來的,難道是在書房裡學的麼?書房裡的授業師,有三味書屋的壽鑒吾先生和洙鄰先生父子兩位,那是很好的先生,我相當的尊敬他們,但是實在也沒有傳授給我什麼。老實說,我的對於漢文懂得一點,這乃是從祖父那裡得來的。他是個翰林出身的京官,只懂得做八股文章,而且性情乖僻,喜歡罵人,那種明比暗喻,指桑駡槐的說法,我至今還很是厭惡,但是他對於教育卻有特殊的一種意見,平常不禁止小孩去看小說,而且有點獎勵,以為這很能使人思路通順,是讀書入門的最好方法。他時常同我講《西遊記》,說是小說中頂好的作品。豬八戒怎樣的傻,孫行者怎樣的調皮,有一次戰敗逃走,搖身一變,變做一座古廟,就只有一根尾巴無處安放,乃把它變成一枝旗竿,豎在廟後面。哪裡有光是一枝旗竿,而且豎在廟後面的呢,他又被人所識破了。

  講這故事時似乎是很好笑的樣子,他便自己呵呵的笑了起來了。不過在杭州寓裡,他只有一部鉛印的《儒林外史》,我們所常拿來看的。等到戊戌秋間回到家裡,我就找各種小說來亂看,在母親的大廚角落裡,發見一部《綠野仙蹤》,這就同《七劍十三俠》一起的看。及到南京時差不多大旨已經畢業,只有《野叟曝言》未曾寓目,但從同學借來石印的半部,沒有看完,卻還了他了。

  我的讀書的經驗即是這樣的從看小說入門的,這個教會我讀書的老師乃是祖父,雖然當初他所希望的「把思想弄通」,到底是怎樣一個情形,而且我的思想算不算通,在他看來或者也還是個疑問,不過我總覺得有如朱穎叔批的考卷,所謂「文氣近順」罷了。一九二六年我曾寫過一篇《我學國文的經驗》,敘說這一段情形,裡邊說道:

  「我在南京的五年,簡直除了讀新小說以外,別無什麼可以說是國文的修養。」這便是繼承了上邊的經驗,由舊小說轉入新小說的一個段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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