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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西興渡江


  「七月三十日,晴。晨至西興,落俞天德行。上午過江,午至鬥富三橋沈宏遠行,下午下駁船,至拱辰橋,下大東小火輪拖船。」日記上簡單的記載如此,現在來說得稍為詳細一點吧。

  西興是蕭山縣的一個市鎮,也即是由紹興西郭北海橋到杭州的第一個驛站,計程是水路九十裡。這雖是一個小鎮,可是因為是通達杭滬寧漢各大商埠,出入必由之路,所以著實繁盛,比那東路通達寧波的曹娥站,要熱鬧得多了。講到市面來,也只是平常的一個市鎮罷了,卻自有一種驛站的特色,這便是有許多的「過塘行」,專門管理客貨,上邊所說的俞天德行就是其一,又在第二十五節裡我提到盛七房,那也是一家過塘行,不過不稱什麼行而已。過塘行的隔壁或對門,照例是一家小飯店,那裡的店主兼夥計十分有禮貌,看見客人落行洗過了臉,便過來招呼,請在他那裡吃便飯。

  客人反正是要吃飯的,而且盛情難卻,也便欣然應命,自己命駕前去,或者懶得行動,要叫送過來吃,也無不可。店主人又很是殷勤的推薦「下飯」的小菜,總是些紹興的家常菜蔬,無非那些煎魚烤蝦醃鴨子之類,吃得很是舒服而並不怎麼耗費的。這裡主客歡然作別,隨後是過塘行了,要挑行李過江反正是有定價的,而且東西也一件都不會失落,若是要坐轎,也可以代雇,這要看潮水漲落移動,沙灘路程長短而定時價,但總也定得公道,不大會得超出一元錢的。你同過塘行的主人也歡然別過之後,便可以準備過那錢塘江了。

  過錢塘江是一件危險的事,恐怕要比渡黃河更為危險,因為在錢塘江裡特別有潮汛,在沒有橋也沒有輪渡的時候這實在是非常可怕的。但是這在我們水鄉的居民這算得什麼事呢?實在是,也哪裡顧得這許多呢?身邊四面都是河港,出門一步都是用船,一層薄板底下,便是沒有空氣的水。我們暫時稱強便只在水上的一刻,而一生中卻是時時刻刻都可以落到水中去,若要怕它豈不是沒有工夫做別的事情了嗎?但從積極的方面去想,那些渡船上的「老大」,都是飽經風險過來的,我們倚靠著他,是決不會出什麼危險的。

  過渡雖是安全了,可是上船的這一幕,卻仍不免有多少危險。那些坐轎的君子是可以不必愁的,只有徒步的人,看見那很長的許多「跳板」,難免要心驚肉跳了。特別是沙灘淺而遠,渡船不能靠近的時候,需要跳板接出來,而這跳板長而且軟,前面有人走著,兩條板一高一低,後邊走的著實困難,差不多要被下水去的樣子。等到上了船,這才可以安心了,因為沙灘只在西興這邊才有,杭州那面的松毛場是渡船可以靠岸停泊的。

  上了渡船之後,還得要看那天的風色,這並不是占卜天候如何,乃是這裡是不是順風,或雖是偏風而可以利用風篷的。如若可以利用,那麼百事大吉,只消掛上布帆,便一直前去了。萬一全然不能利用,則乘客就大倒其黴,要洗耳恭聽船夫的各種惡罵了。一隻渡船的船夫本來就只是三四個人,不使帆時須憑搖櫓,是不夠用的,所以須得由乘客義務的幫著去搖。據渡船不文律的規定,凡坐轎的和徒步而穿長衫的都照例得免,其抬轎挑腳,及一切短衣人等則均有幫搖的義務。

  有些乖覺的人看見風帆空懸著的時候,便自動的去搖櫓,到了適當時節就可以退了下來,但懶人到底居多,船夫看搖櫓的人不夠,就開始說話,起初是一般的要請,其次則指名,如說那位戴涼帽的,那個抽旱煙的,最後則破口大駡了。紹興船夫的善於罵人,是向來很著名的,似乎別處也是一樣,辱及祖先,並及內外姻親,很是惡毒難聽,可是有一點很是奇怪,它決不侵犯對方的配偶方面的。因此我頗疑心,此乃是詛咒而非是罵詈,蓋詛咒對方為是亂倫的事,若是牽涉其配偶,那麼便是夫婦的「敦倫」,不成其為咒駡了。可是罵的雖是厲害,也有聽的恬然毫不為意的,終於不去搖櫓,這時候渡船也就快到埠頭,大家不一會兒一哄而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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